如果一个年轻人说,他住在几千年前的祖先留下的洞穴里, 这是一种耻辱还是骄傲,不同时代的马泰拉人有不同的答案。
马泰拉位于意大利南部巴西利卡塔大区, 其老城区萨西区被推测为意大利最早的人类居所,旧石器时代就有人居住。所谓萨西,意大利语中的SASSI,原意为石头,在这一地区特指在钙质岩石上掘出的供人居住的洞穴。漫长的历史中八方风云在这片荒凉的山地间来来去去,从古罗马到伦巴第,甚至它还在拜占庭和德国皇帝的角力中左右为难,又曾经被来自来自北方的诺尔曼人统治。不管权利如何在各方枭雄手中更迭转移,马泰拉的洞穴民居一直在峡谷两边的山崖上静默地存在着、蔓延着,成了几千年来那些山崖的一部分。
1993年,拥有大约三千座可居住洞穴和一百五十座石头教堂的马泰拉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成为意大利的骄傲的一部分, 但时光倒流六十年,这里却是意大利最为贫困落后的地区。 意大利作家、画家Carlo Levi 三十年代因为犹太血统和反法西斯的立场被流放到巴西利卡塔大区,他在其代表作《基督止步埃波利》(Cristo si è fermato ad Eboli)中描述了当时那些靠着数千年前的祖先挖掘的洞穴躲避风雨、每天都在饥饿与死亡边沿挣扎的人们的赤贫生活, 但同时,他也称马泰拉为一个“的的确确美到极点,宛如图画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城市。”( È davvero una città bellissima, pittoresca e impressionante. )
这本在1945年出版的书唤起了意大利社会对马泰拉地区的注意。从1952年起,政府花了六年时间在老城区边上建了新城区,让那些在老城区洞穴里住了几千年的家庭逐渐搬入新区。老城渐渐被遗弃了,一直到1980年代,萨西区依然被视为马泰拉的贫民区,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很多洞穴都空着。但这种独特的古老居住方式却引起了许多外地游客的好奇。 在当地政府、欧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好莱坞大片的联手推动下, 马泰拉的洞穴越来越多地被改建成了旅馆、饭店、酒吧,成为从世界各地来到马泰拉的游客们首选体验的下榻处。
马泰拉在意大利,在地中海边,但它那古老苍凉的外形让很多人联想到了东方古老的基督诞生地。好莱坞导演梅尔吉布森觉得马泰拉就象他想象中的古代耶路撒冷,2004年,他在这里拍摄了《基督受难记》 (THE PASSION OF THE CHRIS), 2006年美国导演凯瑟琳.哈德威克在这里拍摄了《基督诞生记》(THE NATIVITY STORY). 事实上,在马泰拉取景的著名电影多达十几部,可以说,大屏幕在马泰拉重生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们在一个骄阳如火的夏日到达马泰拉。火车站在山下,老城区在山上,于是决定奢侈一把打的,没想到汽车走了大概才三分钟就停在一个广场上,司机说前面老城区是步行区,他陪我们走路到旅馆。
走着走着,司机手一指:“那边是马泰拉老城区里最新的部分,只有一千年四百年的历史。” 什么? 只有? 一千四百年年?我对此深表怀疑。 司机满脸骄傲肯定地说:“是啊, 马泰拉是世界上现存的城市中第二古老的, 最古老的是约旦的佩特拉!” 噢, 好吧,我没考证过,姑且一听。
旅馆就在半山上,有个视野无敌的大露台,站在露台上举目望去,视野所及皆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屋子,中间隐匿着无数迷宫般曲折上下的小巷和台阶;低头向下望,则是高高低低的屋顶和小块的广场。
旅馆经理年轻,热情, 下午时间住客都出门逛了,他没啥事,便跟两个女孩在露台上喝咖啡。 我问:“听说马泰拉老城区最年轻的部分的历史有一千四百年?那最老的有多少年啊?” 小伙子笑眯眯地回答:“不知道。世界诞生有多少年? 自从有了世界,就有马泰拉!”
哈,好诗意的语言。难道马泰拉盛产文学家? 一个朋友说她在马泰拉有人跟她说:“我们依然住在祖先九千年前住的屋子,同一间!”
年轻的经理用手指着他背后的墙上:“你看,它在这里会有多少年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是一个贝壳的化石。沧海桑田啊,跟这贝壳的故事比起来,就算几千年的历史也太过短暂了。
旅馆的部分房间就是洞穴的。 经理很随和,我便得寸进尺,让他打开别的空房给我看,这间洞穴,他也说不清多少年。
相比之下,我住的房间简直历史短得丢人,我的床铺上方的拱形屋顶上有块带雕刻的装饰物,上面刻着1820, 才两百年都不到啊,太寒碜了!!!
这样错综复杂的道路,让我忽然想起荷兰版画家 M.C.ESCHER笔下那些诡秘的空间,那些阴阳正负在不觉间偷换的画面。
象不象?
太阳渐渐变得温柔,空气渐渐变得冷静,走出旅馆,穿过这样拱门走进斜阳里的马泰拉。
最爱看黄昏时分人家院落里的日子。
也爱看各种角落里不起眼却独具匠心的小细节。
这是一家小饭店的招牌。
某户人家栅栏小铁门的装饰。
炊烟从萨西区的老屋子上袅袅升起,延续了几千年的生活还在继续。
这样长长的台阶总让我浮想联翩。如果有一个白色连衣裙的窈窕背影孤独走过,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画面。 正在遗憾没有模特, 背后传来脚步身,不是妙龄女子,而是一对中年游客, 缓缓的步履中透着几分从容和惯性,另一种优雅与魅力。
扛着背包大相机一路向南玩夜奔的女人啊,妖娆不起来也优雅不起来,那么放开来跳一个吧!
斜阳快要照不到远处山口的SANT AOGOSTINO教堂了, 天空中盘旋的鸟儿飞在回家的路上。除了那些被列为世遗的有着绚烂壁画的洞穴教堂, 马泰拉还有很多其他风格的教堂, 从罗马风的,到巴洛克的,到拜赞庭的,又或者是几种风格交融的,大有看头。可惜这次停留时间太短,只能留下次了。
伫立斜阳做抒情状,可惜拍跳跃照时专门翻到T恤外面压住衣服下摆的腰包忘记藏回去了,演砸了演砸了
沿着台阶走到一个小山顶,一群游客正在听导游介绍维修中的马泰拉主教堂。 偷听了一耳朵,导游说当年这里曾经有一次严重的地震,大多数房屋都毁了,大教堂却毫发无损。
这对可爱的爷俩从大教堂旁边一个小院里出来,见到我举起相机,很配合地摆造型。 南意人民就是热情友好啊!
绕过教堂, 又是一大片老屋子密密麻麻沿着山坡铺展开来。 这跟置顶的图片可不是同一个山坡,这是背对背的两个山坡。 我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我认识的漫画家阿梗老师会一再用“太壮观”来形容马泰拉, 之前我看任何照片都不能领悟这两个字, 现在才明白,这个沿着数面山坡延绵的城市,没有一张照片能把它的壮丽完全收进画面。
一条叫Gravina的小河切割出这个深邃的峡谷, 峡谷两边的山崖上都分布着洞穴。可惜这张照片拍的时间光线不对, 照片右边山崖上那些新房子的下面,阴影里, 有一大片从小图上看比较碎的密密麻麻的石头,那其实就是扎堆的洞穴民居。
另一边的山崖上也有很多洞穴遗迹,但是看上去都已经完全废弃,洞口荒草凄凄了。
残阳中,那块藏着洞穴教堂的突兀的大岩石看上去宛如天外来物。而它脚下左边那个San Pietro Caveoso小教堂是马泰拉最重要的教堂之一。
夕阳终于隐去了。宝蓝色的透明天幕下,山坡上的灯火次第亮起。 夜色让马泰拉从古朴苍凉厚重变得神秘浪漫妖娆。
我换上了高跟鞋连衣裙,独自走在这些迷宫般的小巷里。 明明知道,用细细的鞋跟丈量这样高低不平的路面完全是自虐, 可我就是想听见幽静的巷子里自己的脚步声。其实我向往马泰拉很多年了,因为各种原因行程总是一再耽误, 在这个幽静的夏夜里,我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真的来了。
上上下下的台阶,横七竖八的岔路, 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向哪里。一拐弯,或是寂寂无人的角落,或者谈笑声中飘来的美味的气息。
夜色让每一条小巷都显得格外神秘。
穿过小巷来到新城区,这里有宽阔的街道,时尚的商店,气派的市政厅,还有几处精美的教堂。 虽然已是夜晚十点,街上依然热闹。 马泰拉正在竞选下一届欧洲文化之都, 所以活动不少,一位比我晚去十来天的朋友在那里碰上了免费的露天交响音乐会,把她美死了。
教堂墙根下聚会的中学生们,依然是热情的南意风范,见到镜头就主动微笑。
夜渐渐深了,我离开热闹的新城区,重新走进萨西区的寂静。这是San Giovanni Battista小教堂。黄昏的时候路过这里,有成群的孩子在这块小空地上踢足球,骑自行车,那画面,让我想起电影《天堂电影院》。 此时孩子们的笑声都散去了,这座风格混搭的建筑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恬静秀丽。
此番马泰拉之行比预计中的匆忙,而马泰拉比我梦想中的更丰富更有魅力。就当是一次短暂的相遇吧,惊艳之后是怀念,我想,我还会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