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觉得一日三餐,口腹之欲,多一餐也是烦扰事。为着中餐吃什么,短短几分钟要把写字楼周边餐厅里诸多餐点比较一番,想着前日吃了什么,今日换个什么口味,但六七年原地工作,餐厅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真是叫人烦恼,既不想囫囵不知味,在日复一日的餐食里吃出些新鲜变化,还想要快速简单,结结实实地解决生存之需。所以吃一餐饭这样微末小事上的心情,也如一生许多事情上做选择时候的困扰,叫人左右为难。

我的脾胃于生冷腥鲜食物上较为敏感,西餐的现代时髦体验得少,既不能以精细考究的食材来夸赞它,也不能以优雅浪漫的氛围来品评它,各种用银制、钢制、镍制擦拭得锃亮闪耀的餐具如谷崎润一郎所说,让人“心神不安”,况且我不喜客位式的西餐礼仪,侍者不厌其烦地逐位上一道道菜,食客们要保持高贵优雅的举止,彼此间隔膜又庄重,整个过程显得冗长且沉闷。这样的情景常常让我想起查尔斯·兰姆调侃基督徒饭前的祷告,平平静静的,诉诸理性的克制,和一派充满异国情调的酒气肉香,“实在太不相称啦”,“我看不惯有的人把它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却做出一副食而不知其味的样子”。

是以,西餐的客位制,虽然十分合乎欧美遍行的基督教文化中 “人人平等”观念,长条方桌对向而坐,一人一例,随意自由,不过始终少了点儿互动的人情味,倒不如中餐围桌而食,共同享用来得融洽。中餐自周朝始一人一案,到魏晋时期椅子渐入中原,直至宋朝,椅、凳在民间普及,国人完成跪坐到垂足高坐的起居姿势革命,饮食起居文化亦随之风气大改,分餐案食到围桌而坐盛行流传下来。由分餐到围餐,这大约是维系民族文化上的一大变化,生老病死喜乐哀荣的种种事情,都借由围宴上的食客们来共同参与,饮食得以世俗化,社群化。祭祀、节庆、红白喜事、政客权谋、友人小酌,一日三餐里,处处有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有厨师手耳相传的心得,少有刻板的标准,更不循协同分工的流程,一样鲜笋,到了各家餐桌有千变万化,和不同的人进餐,也有各种滋味。围,以这样富有情意的形式将形形色色的人聚拢起来,出于各种情由的宴饮,出席者也带着种种情绪,但在围席上,个体各自的情绪是含混的、体察的、包容的,虽然有主客之别,但到底亲近了许多,不似西餐那样分离隔膜。

如今在云南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以及贵州偏远地区,节庆时候还有长桌宴习俗,家家户户把丰盛的菜肴端出家门,结桌共食,其长桌盛况可绵延接龙数公里,热闹非常。而广东粤西地区至今还保有吃年例的习俗,村村有约定俗成的年例日,到了年例日,全村大摆筵席,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路人过客,不管相识与否,都可登门就席。中国人的围餐文化里,有可亲可爱的乡土气息,还有一种朴素的分享观念,这和西餐客位式“物权私有”互不干涉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于吃东西上,我不仅不喜西餐,也不讲究环境品级。小门小户,山野深巷,更易得食物的原味和做食物人的情意。出品一流的高级餐厅,为满足量化供应,也不得不把做食物分成许多人协作的工作,依赖严格的标准运作。而小食店里更依靠某一位主厨人对于料理食物的领悟。其间的区别就好像是流水线成品和手工制品,前者或许有一贯的品质,而后者,偶尔也可能有失水准,但大体值得谅解。摈弃对就餐环境和服务的挑剔,食物的味道以及因由食物唤起的某种情感,成了食客们去而复返小食店的理由,它可能是滋味浓厚的酱汤,也可能是一碟爽口的萝卜干,和高级和美味无关,饮食不过是果腹而已,和食物所能牵引的情感相关,那些家常做法的饭菜,带着时令风物,带着熟悉的情感,带着主厨的涔涔汗水,被呈递到面前,只等你大快朵颐。

李渔《闲情偶寄》里有一段论蟹的文字,极讲自己对蟹的痴情嗜好,甚至于有一婢,勤于事蟹,李渔易其名呼为“蟹奴”。虽然蟹足以代表中国人对于食物“色香味”上的极致追求,不过这样对于饮食之美上穷尽其力的偏好,美则美矣,我却是学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