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呢,我只能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一样背着背包,和另外许多普通的游客一起穿梭和消失在这个城市嘈杂的背景之中。我尝试了无数次,想要接近那种心情——可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啊?红磨坊的门前的垃圾被大风吹起,塞纳河脏污的流水,莎士比亚书店前成群排队的参观者……天空、低垂的乌云截断了本该自由驰骋的灵魂!我想象中的这座城市充满梦幻,但眼前的风景却是确凿得那么刺眼的真实。

我不久前还对这样的差异疑惑不解,这百年之间旅游方式的巨大改变。我见过无数次,从西伯利亚荒原到西欧展开社交季的俄国贵族,从内陆的城堡到地中海沿岸越冬的贵妇人,或者从美国到欧洲大陆的旅行家——他们候鸟般的生活方式使你根本不能说哪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定居点。他们在那里,为了消夏而呆在郊区,为了调养而住进温泉疗养院,即使有人告诉你他们将在那里住上一整年、十年、一辈子,你也几乎不会感到有任何惊奇。

可是自从有了护照之后、我们仿佛瞬间被强制成为了某种身份,强制在某个地方安家,而否定其他地方可以长期留宿的权利(当然这也不全是护照的错)。我们用七天游玩五个国家,用二十五天看完一个大洲,然后又回到和出发前一模一样的轨迹当中。我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任何改变吗?不、不、在每一个城市,我们都像径直走进他人宅院然后大声点菜的不礼貌的客人。因为旅途劳顿而在一家咖啡馆休憩的人,为什么竟会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体会到了正宗的巴黎风貌呢?所有旅行网站上的游记,不过都是攻略和待办事项列表的杂合而已;而品评游记高低的,并不是记述人的生活情趣和理念,而是旅行的效率。美!美!美!那些评论大声呼号,仿佛景点和阅历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东西一样;而我觉得最高的赞美,不过是你照出了明信片一般的照片……能从短期的高强度旅行中看到除景点以外东西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可能,我真想做一次毫无攻略的旅行。不是从一个景点用最短的时间最经济的方式奔波到下一个景点,而是采用随机性的邂逅,发现这个城市的某种必然性——那种巴黎圣母院必须伫立在巴黎的必然性。若非如此,那么圣母院作为一个景点出现在罗马,我们也可以放肆地留影了(然而很不幸,现今大多数旅行都是这样地没有营养)。

这是双重的隔膜,双重的打击!作为一个幻想家只能看到析居于日常之上的瞬间真实;作为一个匆匆的游客却看不到这个城市通过几百年的静默生长而沉淀的那些宝贵之物。

是的!这些东西我们竟然无法改变!

再见了!帽檐上斜插着鸢尾小花的女人们!再见了!从王宫大道上骑马而过的器宇轩昂的火枪手!

说真的,我或将失去继续旅行下去的动力——尤其是,去那些实实在在地伫立了上千年,又必然会继续伫立千年的大都会。由于客观的现代化和主观的现代旅行主义——如韩少功所说,世界上所有的城市,越来越成为一个城市……我是不可能寻着那份车马鞍簪的优雅了。那份绰约的风致,仅仅在普鲁斯特童年里存在着——而我透过文字隐隐约约感觉到的那种类似的朦胧情感,也很可能也并不普鲁斯特的原意。

说起来,也许只有这份朦胧的情感,才算得上每个城市独特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