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顶的公路边，我大吃了一惊：前天看到的那些沿路售货的车辆居然都还在那里。现在是早晨八点，他们不可能这么早就赶到海边出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离开，晚上就住在了车里。如果是晚上住在车里，那么他们应该就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更远的地方。

我一辆车一辆车地察看他们的车牌，很快就证明了我的这个猜测是对的。这些车辆来自全国各地，有粤、渝、川、陕、鄂、豫、冀、鲁、津、蒙、黑等车牌，最远的竟然来自内蒙古和黑龙江。

我大致猜出，这些人应该是一边旅游一边做小生意，晚上就住在车里，这样既省去了住店的费用，又可以通过做生意补贴一些日常费用。这种方式虽然有些辛苦，但这确实是一种自由的、可持续的旅游方式。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生意就赚些小钱，没生意便静看风景。

山顶营地

这种猜测还需要进一步证实，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断。所以我一边走，一边寻找机会与摊主攀谈。

大部分车子的门还紧闭着，车主们应该还在睡觉。一辆房车的车主正提来两大桶水给房车加水。一个人提着近二十升的大桶并不轻松，他显得很吃力，但是并没有人帮忙。有几辆车的车门已经打开，做生意的招牌也摆在了车旁边，车主正在准备早餐。

我走到一个豫牌的金杯车旁边，看到一个五十几岁的男子正在木板上用小刀切菜做饭。他的车厢里很乱，后车门向上高高翘起，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除了锅碗瓢盆和他正在切菜的木板，最显眼的就是几大包玉米花——这应该是他售卖的货物。但是这种玉米做的膨化食品既轻又占地方，应该卖不了几个钱。

通过与他聊天，我得知这个中年男子来自河南郑州，是一个人出来旅游，他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每天都住在车里，从来不住旅店。他的那些货物并不好卖，有时候一天也没有一单生意，根本覆盖不了他的开销。他的衣服有些脏，头发也有些凌乱，像是有几天没有梳洗了。我问他在这里每天要花多少钱，他说只要不发动汽车就很省钱，“少者十来块，多者二三十，只是买菜做饭的费用。”

他的车旁边是一辆黑牌的小客车，车里住着一个中年妇女。她一边在车旁边转悠，一边和这个河南男子聊天，他们显然很熟悉了。他们是勇闯天涯的邻居。女子的车有些脏，应该是好久没有擦洗了，昨天的雨水也没有帮她冲洗干净。她的车上没有售货的招牌，而且这辆车的大小和外观也并不适合卖货，应该只是在里面做饭睡觉。

我朝前天提到的那个卖咖啡老头的车子方向走去，遗憾的是他的车子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那是个穿着讲究又爱干净的老头，他应该不会长期住在车上，昨天又下着雨，他或许是找地方投宿去了。老头停车的那个地方，现在停着一辆渝牌的越野车。车子后备箱敞开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咖啡机和各种冲调咖啡的工具。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后备箱旁边做咖啡。我看到他打开一盒鲜牛奶，把一些牛奶倒进一个不锈钢杯子里，用工具打出泡沫，然后与一个咖啡杯里的现磨咖啡液混合，做出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咖啡。咖啡味飘到空气里，闻着很香醇，那应该是他自己的早餐。

看我正在看着他，男子友好地跟我打招呼，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问他都有什么口味，没想到他竟然能做出五六种口味，除了普通的美式和拿铁之外，还能做生椰拿铁、焦糖拿铁、香草拿铁等，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让他给我做一杯美式咖啡，他一边启动咖啡机，一边取出一把帆布椅子放在草地上让我坐下。

我坐在椅子上，刚好面对山崖下的大海。海面上云雾低垂，一波波海浪冲向岸边的礁石，拍打出阵阵涛声，泛起一团团白色的泡沫。虽然刮着风，但海上并没有翻起巨浪，尤其是从高处看，大海反而显得很平静，只是在海水的表面上涌起一道道大波纹，而这些大波纹正是那些拍打礁石或是涌向沙滩的海浪的前身。从这个角度看，我真正感受到了“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意境。咖啡很快做好送到了我手上，我喝了一口，味道一般，中规中矩。用这种咖啡在这样的海边取暖提神已经足够了。我坐在椅子上，握着暖暖的咖啡杯，看着眼前涌动的大海，已经感觉到非常惬意了。

这个卖咖啡的男子来自重庆，四十多岁，也是一个人出来。他在十二月初就来到了海南。他出摊的地方并不固定，经常在附近的几个海滨沙滩来回转悠，哪里人多就去哪里。他的美式咖啡标价二十元一杯，因为我是他今天第一个顾客，所以只收了十五元。若是放在十年前，我肯定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够长期独自在外旅行，但是现在，我至少能够说出三四个充分的理由。

我觉得我这次出行已经够简单、够纯粹、够自由、够放得开了，但跟眼前这些旅行者们的境界相比却还相距甚远。他们的花销很少，绝对算是穷游。这种极为节俭的旅行肯定很辛苦，但同时也是无比轻松和自由的。也许我注定无法享受这种超越自我的轻松和自由。几十年在大城市里的生活已经让我变得保守、谨慎、小资，还过于自爱，更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而所谓放飞自我的远行，于我而言，或许终究只是一种心向往之的、变了味的尝试。

我认为这种境界就好比一座大山。若未能翻越，你感受到的便只是路途的孤独、内心的牵绊、未知的担忧与身心的煎熬；唯有翻过了这座山，方能享受到那份真正的轻松、快乐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