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泸沽湖,依然选择“越野者俱乐部”。一行十六人,来自八个小家庭,或父母带孩子,或小两口,或母女。领队是个纳西族小伙,人称“猫哥”。他的开场白有点意思:“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一车人能够聚在一起,也是百年修得的缘分。你们呢来自八个小家庭,今天就由我猫哥带着,去看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家庭——高原明珠泸沽湖畔的女儿国。”
关于这个女儿国,第一次感知是从那个戴红花的女子写的《走出女儿国》。虽说她是个引起非议的人物,而且给女儿国的摩梭人和摩梭文化带来了诸多误解、曲解和负面影响,但是估计很多人都是从她的书里或嘴里,了解到那个神秘存在的母系氏族社会,还有“男不娶女不嫁”的“阿夏走婚”习俗。渴盼近距离地走进泸沽湖,走进女儿国,走进摩梭文化,是多年来的一个梦想。而今真的启程了,领队的这个开场白,无疑是勾人魂魄的。心心期盼着,用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脚,还有一颗滚烫的心,全方位地去感知,那个别样的存在。在小洛水村,参加摩梭家访。
摩梭人的房子,俗称“木楞房”。我们去的是四合院,正对门楼的是老屋,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只有一层,矮小陈旧,屋顶缭绕着缕缕青烟,烟熏火燎过的灰黑色木墙,掩映在绿藤黄花中,两相映衬里更显沧桑。其余三栋房子都是两层,包括花楼,是后来因为旅游开发新修的。不大的院坝里随处是花草,紫红的大丽菊,在圆木掏成的大花盆里,肆意绽放。我们参观的是老屋里的“祖母屋”。祖母屋是摩梭大家庭里掌权的“老祖母”的居所,也是家庭饮食、待客、议事、教养、敬神、祭祀及举行“成年礼”等的地方,是摩梭大家庭里最神圣、最重要的所在。它浓缩了摩梭人的生老病死,更融汇了摩梭文化的精华,有着不可替代的尊贵地位。沿着老屋前残破的石阶上行,是较狭小的一扇门。进门后是同样狭窄的走道,光线暗淡,墙上掏了一个龛,里面码着摩梭美食之一的“猪膘肉”。与那扇门稍错开的对过,又是一扇门,矮、窄,而且门槛奇高。我们进门都得低头躬腰,同时高高迈腿。听领队讲解后,我才得知,门楣低矮进门躬身,表示对老祖母的尊敬;而门槛奇高,则是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跨过门,我们就进了祖母屋,里面更加晦暗不清。整间屋子只开有一扇天窗,时近六时,一束淡若烟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地上,增添了一分朦胧的神秘,和无言的神圣。正对门的屋梁上,挂着几个黑黑的气球样的东西,领队说那是猪尿泡,摩梭人根据它们的鼓胀与否来判断天气情况,相当于他们的天气预报台。而对门的墙壁上,挂满了绣有佛像的唐卡,中间小龛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敬奉的香柱升腾着若有若无的烟。领队介绍说,从天窗射来的光束,会随着时间的不同,打照到不同的唐卡上,那时唐卡上的佛像就有如罩上了闪闪的“佛光”。心怦然一动,为摩梭人心思的精巧。祖母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火塘。火塘一侧靠着墙壁立有小柜,框框格格里放着吃食和用品。火塘上方是被烟烤得油黑的熏制腊肉的木架子,缭缭烟雾打着旋儿由天窗钻出屋外。正方形的火塘里,一角煨着一只大“南瓜壶”,满覆烟尘黑得发亮;红红的火炭忽闪忽闪,映照着我们好奇探究的脸庞。据说,火塘是祖母屋的心脏,代表着家屋和祖先,家中重要的仪式和聚会,都在火塘前举行。故而,火塘是终年不熄的,始终照耀着摩梭人的生生死死,明明灭灭,寓意着家族命脉的绵延不尽。近距离感受着火塘传递的融融暖意,摩梭大家庭的那种祥和与安宁,便弥漫开来,又一点一点地沁入骨髓。
火塘的周围,与小柜对着,立着两根又粗又直的木柱。领队告诉我们,左边的是“男柱”,右边的是“女柱”。它们取自同一棵向阳坡上生长的古树,一截为二,顶上的一节刨成男柱,根部的一节刨成女柱,象征女性是大家庭的“根”,男女同根同源,和谐平等。摩梭人的“成年礼”,就在男柱、女柱前举行。男柱那边的墙角,是老祖母的卧床,老式的柜式大床,架子和顶棚上雕刻着古朴精美的花纹,底座厚实,大家庭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有对每个成员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都被老祖母藏在底座里。经领队提醒,我们发现与卧床相对的墙壁上,还有一扇漆黑的关得死死的木门,一边悬挂着一把清冷的宝剑。那是“生死门”。经过这道门,摩梭女子在门后的小屋里生产,挣扎着于鬼门关前走一遭;去世的家庭成员尸体也在门后的小屋里停置,经过一些仪式后再选择送出回归天堂。临出门前,这家的舅舅进来火塘边倒水,点烟。一个略显清瘦的汉子,披肩卷发,戴着大毡帽,身穿长袍,脚蹬马靴,斯文、腼腆,又不失精干,和从骨子里冒出的野气、爽直。恍惚中,就看到他牵着马跋涉在茶马古道来养“家”糊口;他在火塘前谆谆教导自己姐妹的孩子识礼仪、懂风化;他在男柱前主持自己外甥的成年仪式;他在摩梭男女的集体聚会上,对自己心仪的“阿夏”柔情地唱情歌,挠手心;他在同样中意他的阿夏花楼前对暗号,爬墙壁,钻窗户……
家访的最后是品尝摩梭美食。这一顿,相当于摩梭人的年夜饭,虽不一定合我们的口味,却丰盛至极。猪膘肉肥而不腻,带着特别的香气。最好喝的是“苏里玛酒”,说是摩梭女人喝的酒,有点类似我们的米酒,微黄,酸酸甜甜,香醇可口。好客的摩梭女主人笑盈盈地说,好喝吗?管够!来泸沽湖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功课”,对摩梭人的历史和泸沽湖的风土人情有一定的了解。行程和家访中,猫哥又给介绍了一些。揭开了女儿国神秘面纱。摩梭人,属元代蒙古军南征时候留下,居住在云南、四川边界一带的蒙古人。现在,云南一带的摩梭人被划为纳西族的分支,四川的摩梭人则被归为蒙古族的分支。它并不作为一个独立的“少数民族”而存在于中华民族大家庭里。在泸沽湖畔的永宁聚居区,大概生活着一万多摩梭人,他们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家庭由最年长或最有能力的老祖母掌握权力,女性在家庭中有着无比尊崇的地位。他们男不娶,女不嫁,走婚所生的子女终生跟着母亲生活,血统世系按母系计算,家里没有翁婿、婆媳、妯娌、姑嫂、叔侄等关系,母亲的姐妹都是孩子们的妈妈。
“天上飞的鹰最大,地上走的舅舅最大”,在摩梭家庭里,舅舅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舅掌礼仪母掌财”,家庭的喜庆祭典,较大的交换或买卖,除婚姻爱情以外的社会交往,都由舅舅作主。舅舅负责养育自己姐妹的孩子,教导他们礼仪,规矩他们成人。摩梭人的母系家庭一般来说人口较多,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分家意味着对祖辈老人的不恭敬,意味着争夺财产,这是十分耻辱的事情,为旁人所不齿。这样不分家的家庭,虽然很庞大,但由于全部成员都是同一母系血缘,少了一些纷繁的关系和利益冲突,而且他们崇尚道德约束自我,又有明确的职责分工,所以,家庭成员之间能够尊老爱幼,谦恭有礼,宽容仁爱,相处得和气和睦,家庭气氛自然祥和、温馨。泸沽湖摩梭人这种社会体系和家庭模式的产生与存续,和泸沽湖的地理位置、经济水平、人均占有耕地数、生产劳作及分工分配方式等,有着莫大的关系,是人顺应自然的结果。这种顺应,造就了东方社会体系中的一朵奇葩。摩梭人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有自己的宗教“达巴教”,与纳西族的“东巴教”相类似,但更原始更带图腾性质,靠口授代代相传。同时,他们又信奉藏传佛教。虔诚的宗教信仰,使得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厚重的精神食粮,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他们良好道德修养的养成,使他们的社会文明、稳定,并能传承至今。摩梭人以十三岁为成年。孩子们长到十三岁时,要举行成年礼,女孩叫“穿裙礼”,男孩叫“穿裤礼”。成年礼在农历正月初一清晨举行,男孩站在祖母屋男柱前,女孩站在女柱前,左脚踩猪膘肉,右脚踩粮食口袋,象征吃用不尽。穿裙礼由母亲施行,穿裤礼则由舅舅执行。穿上新裙或新裤的孩子,还要把狗唤进屋来,给狗喂饭团和猪肉,并念叨:“狗能活六十岁,人只能活十三岁,咱们换个岁数,我才能长命百岁。”这换岁数的说法,来源于一个在摩梭人中流传久远的神话故事:远古时期,人与动物杂处,都没有固定的寿命。后来天神要规定生命年限了,他在大年三十午夜喊岁数,谁答应就把相应的岁数给谁。结果第一声喊一千岁,白鹤应了;第二声喊一百岁,水鸭应了;第三声喊六十岁,狗应了;直到喊十三岁,人类才惊醒并应诺。可人类觉得寿命太短,求得天神允许和狗的同意后,与狗交换了岁数。故而,人类为了感激狗换寿命的恩情,在成年礼时都要喂狗。——摩梭人用这种方式,教孩子们学会感恩,给孩子们上了生动又深刻的人生一课。所有仪式结束后,大人们带着孩子在村子里转一圈,接受村民的祝福和贺礼,同时也宣布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了。当然,要想走婚,至少得到十六岁以后。摩梭人的走婚,是最让外界关注的,也是外界最感兴趣的。这个走婚,并不是戴红花的女子传递给人们的“乱伦”、“随便”,也不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遍采群花”,“随意尝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更不是泸沽湖里花开满湖、随波荡漾的“水性杨花”。摩梭人的走婚,其实是严肃的,认真的,负责的,是历史、环境等多方面因素孕育的产物。与大众化的婚姻制度相比,它只不过是没有一纸婚书的约束,带有更多浪漫和自由的成分。摩梭人有很多节日,譬如“转山节”。节日聚会往往给年轻男女提供了表情达意的场合,他们会对自己喜欢的对象唱情歌,并趁跳舞的机会悄悄挠三下对方的手心,如果对方也有意,就回挠手心三下,约好会面的时间和暗号。到了晚上,男子戴着毡帽,系着长腰带,骑着马,迫不及待地通过走婚桥,赶赴自己阿夏的花楼。对上暗号后,阿夏会打开窗户,让自己心爱的“阿注”爬上花楼,并在窗户外挂上一顶毡帽,提醒旁人不要打扰。第二天天不亮,阿注就得赶在女方家长起床前离开。情投意合的两人,一直采取这种夜聚晨散的方式约会,双方家长均不予干涉、阻扰。孩子满月时,女方会举行隆重的仪式,孩子父亲被邀请参加,郑重对外宣布他与孩子的血缘关系,既可防止乱伦的发生,又避免了孩子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尴尬。两人关系存续期间,双方都是忠贞的,伴侣都是唯一的。农忙时节,男子需到女方家里帮忙。如果一方或者双方觉得感情淡漠,不合适了,男子不再去爬花楼,或是直接说“我不再来了”,女子不开窗户,或是直接说“你不要再来了”,两人的情侣关系就宣告结束,又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阿夏、阿注,不存在一夫一妻制社会麻烦的经济财产纠纷、子女抚养纠纷。有的走婚,男子看上女子后,会找媒人提着礼物上女方家里求亲,女方家长征得女子同意后,才决定是否收授礼物、承认关系。这种方式看起来比较正式,但前提还是男女双方有感情基础,有绝对的自主权,与汉民族的包办婚姻着实不同。特殊情况下,泸沽湖永宁的摩梭人,也有男子入赘女家、女子外嫁他乡的。泸沽湖以外的摩梭人,因为杂居、民族融合、地理疏隔等原因,少有走婚习俗,实行一夫一妻甚至多夫一妻制,而且是父系社会。网上搜集来的,和领队实地讲授的,终归算是道听途说。当我现场见识了一场名为《花楼恋歌》的摩梭歌舞表演后,与摩梭有关的知识,便一一链接起来,并得到印证。这场表演,由指路经、摇篮曲、成年礼、毡帽舞、爬花楼、花楼恋歌等部分组成,以歌舞的形式,演绎了摩梭人的出生、成年、婚恋、死亡,及与之相关的日常生活、宗教祭祀。整台表演,演员全是当地的摩梭人,舞台布景是放大版的祖母屋,观众席两侧是两座花楼。虽是商业的模式,而且也不一定就是原汁原味,但还是多少还原了摩梭人的生活情状和独有文化,对外界游客起到窥斑见豹的功效。表演开篇是一个摩梭女子对摩梭人和摩梭家庭的概括介绍。话音里,老祖母手摇转经筒,舅舅、妈妈、孩子们,一大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交谈着,欢笑着,其乐融融。接着是孩子的出生,伴着泸沽湖汩汩的水声,和初生婴儿嘹亮的号角,一群红衣白裙的摩梭成年女子,众星捧月般呵护着怀抱婴儿的蓝衣女子。女子手捧婴儿,无限温情地对视,母性的光辉和圣洁,在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妈妈们的爱护和舅舅们的调教下,孩子们如雨后春笋般变得粗壮了,挺拔了,秀丽了,该举办成年礼了。在祖母屋的男柱、女柱前,母亲为女孩脱去旧的麻布长衫,穿上漂亮的金边衣、百榴裙,系上绣有花卉图案的宽腰带,给她盘缠发辫,配上项链、耳环、手镯等饰物;男孩则由舅舅帮忙脱去旧的长衫,穿上新的上衣和长裤,扎上宽腰带,佩上腰刀。孩子们踩着猪膘肉和粮食袋,给长辈们行礼,给狗喂食,由舅舅领着接受村民的祝贺。其后,穿插表演了一些反映日常生活和祭祀等的特色歌舞。等到表演走婚爬花楼时,高潮来临了。一高一矮两名男子,戴着毡帽,系着宽腰带,在各自伙伴的簇拥下,急火火地,又满心欢喜地,来到自己阿夏的花楼下。随手丢一个塞满猪肉的松果给看家狗,狗叼着松果跑开慢慢剔缝隙里的肉了,顾不上对着来人吠叫。摆平了狗之后,男主角开始对着花楼吹口哨,或是学鸟叫。几次三番后,花楼黑乎乎的窗户终于变亮了,躲在后面观望的阿夏们打开窗户,闪出袅袅婷婷的身影,飞快地扔下一条长长的腰带。阿注们接过腰带,借力跃上木垒墙,蹭蹭蹭几下,一个像灵巧的猴,一个如敏捷的猫,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钻进窗户,窗户紧闭,窗外只挂有一顶毡帽,继而灯也灭了……
婉转悠扬的花楼恋歌及时响起:阿哥哟阿哥哟月亮才到西山头你何须慌慌地走……人世茫茫难相爱相爱就该到永久……纯美、深情的绝唱,宛如天籁之音,绕梁不绝。在耳畔萦绕的柔美,犹如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面颊,吻过肌肤,润了眼窝,酥了骨头,软了心扉。等从沉醉中醒转,台上台下已经舞成了一片,闹成了一堆。桌上的一壶苏里玛酒,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喝得点滴不剩。于是,心生慨叹——现实的风花雪月啊,摩梭人,真正是一辈子都在恋爱,真正是为爱而生!离开泸沽湖的那天,天公作美,大晴。有缘,我们窥见了她的绝美。一方水土一方人。望着那纯净如婴儿眼眸的蓝天、白云,那一汪千变万化、风姿绰约的蓝眼泪,和那集雄壮、妩媚、神奇、瑰丽于一体的格姆神山,不得不佩服摩梭先人的眼光——
只有如此的仙境,才配得上如此别具一格的摩梭文化,才有资格做东方母系文化的大家园,也才能让这大家园里的最后一朵红玫瑰,在历经几百年的风雨洗礼之后,依然艳丽,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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