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少年 | 重庆四十小时

　　我们这个年纪，就像是梦结束以后，天亮以前的那段时光。

　　在梦里可以无拘无束地极尽自由，哪怕做尽坏事，又或者流光所有的眼泪，那不过都是一场梦，梦就该肆无忌惮。

　　天亮以后，晨光带着现实照亮眼睛，我们要开始学会收起狂狼的心，在阳光里接受世俗的检阅，循规蹈矩去成就理所当然。

　　少年就像梦，而成年则是光亮中无法遁形的现实。

　　刚看过《少年的你》不久，记得一段成人的对话，大意是，一个人问：一个人怎么会去豁出全部去成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答：我们不会，但他们是少年，他们会。

　　忽然有一天，我们便开始计较得失，把爱看作是情感利益交换，并从此学会在心里开始保留，那便是我们告别少年时光的印记。

　　人，总是会成长，变得更理智，变得更成熟且世俗，就像河水与时光，从不逆流；但我们总是又会每每想起少年时的那些冲动，那些不理智，那些不成熟，那些以为情感大过天的想法而流泪满面。

　　我们是失去了，还是获得了？

　　我不知道。

　　现在，梦已经开始消逝，天却尚未亮得透彻；我们曾是少年，但也还未成为一个合格的成人。

　　莹子说计划前往重庆的时候，我犹豫了，然后她说：必须得去。

　　不过是一个周末的时光，我在顾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计较什么得失我也不清楚，然后我像那个曾经的自己一般说：去就去呗。

　　周五结束工作，在拥挤的地铁里沉默前行，抵达成都东站，见到莹子、枫枫、熙熙和梦姐的时候，我像个少年一样地笑了。

　　这个社会总是藏满恶意却又满是机遇，少年的我们就像一尾尾脱水的鱼，总觉得举步维艰未来迷茫，直到有一天去回顾曾经，发现那些年少的辛酸竟成了如今安逸闲适生活所最怀念的往事。其实，那些辛酸艰难之所以如下喉的酒一样能让人回味，是因为那些我们交织在一起无法复刻的青春，就像梦一样随性自由，说爱就爱，却再也回不来。

　　抵达重庆，并打车赶往市区已经是晚间10时许。

　　重庆和成都，就像两个性格迥异的双生子，一个温吞却讲究，一个粗犷但直率。虽然重庆的朋友不少，但是上一次前来却已经是一年半前，那时还带着听见“如今花无语飞过秋千去”便想落泪的情绪。

　　公寓定在渝中区，小车在老旧街道的灯火阑珊里穿行，于是在想，为什么那么多电影在这座城里取景，明明这里不够整洁，不够明亮，破旧中起伏不定；但重庆人的血性，还有这座山城的高低起伏却成就了这里立体的城市个性。

　　当我们在城市里迷失的时候，站在重庆街头，却总能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重庆。

　　公寓可以住十个人，我们五个人填充了一半的卧室，但是人均房费不过八十多块，是划算的；临江的一侧是大大的落地窗，张望出去的时候，仿佛自己置身于重庆的夜空，在俯瞰这座城的人间烟火。

　　没有过多流连，我们便即刻出发抵达了洞子火锅店，只是因为莹子说她来了重庆那么多次，却还没有吃过一次洞子火锅。

　　曾经作为陪都的历史，留下了光荣，也留下了无数预防轰炸的防空洞。和平年代里这些曾经保命的防空洞里驻扎进了不少火锅店，成为独具重庆味道的洞子火锅。

　　11时左右，入座以后发现，食客并不多，想起此时成都的街头的大小食店才开始人头攒动，想来还是略微有些许的寂寞。

　　关于火锅，说不上成都的好还是重庆的好，但是身边吃遍两地的吃货们大抵认知是成都的火锅噱头更多，花样繁琐，不管是菜品还是店面装潢，都更为精致；重庆的火锅则朴实得多，就像它的前世是江边船夫用牛下脚料简单烹制只为果腹一样，没有那么阳春白雪，但口味上更为醇厚。

　　索道像锋利的弦，静静划破江岸的城，男男女女如一只只落单的兽，享受寂寞却又恐惧孤单，带着厚重面具却又想捕获最为真挚诚恳的心。重庆森林其实和重庆无关，就像，故事再怎么样继续下去，都不再和你有关。

　　看《恶童》的时候，总觉得那座城便是重庆，纷杂繁琐的高楼就像被拧在一起一样让这个世界看起来那样的拥挤，小黑在如悬挂街头的怪蟒一般的电缆线上和楼宇间攀爬飞奔的时候，那些快速切换的视角，就像我坐在索道里，观望江岸两侧的这座城。

　　那一刻，有一种飞翔于空中的感觉，而重庆破败的老街小巷都被潜藏进了树荫与江雾之中，只剩下程亮雄壮的高楼，比肩林立，转身之间，市井眨眼繁华。

　　桃子是认识多年的重庆好友，他说，我比他这个重庆人坐索道的次数都还要多。

　　曾经的索道，不过是市民过江的交通工具而已，彼时票价不过一两块，自从《疯狂的石头》、《日照重庆》等电影面世，横跨长江的索道便摇身变成了重庆的标志之一，票价水涨船高涨到了单程20元往返30元，购票后还得排上几小时的队才能顺利上缆车。

　　曾经的索道，现如今早已失去了跨江交通工具的意义。

　　上一次排队是在一年半前的夜间，从门口到上车花去两个半小时，然后10分钟结束跨江的动作；原本买的往返票，却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排队等待返程。

　　这一次临近中午，队伍短了不少，却也等候了一个小时。

　　等候时，来到了售票厅旁的餐厅，凭栏眺望，面前是水雾弥漫的长江，而头顶便是缆车站台。立体的重庆，让眼前的世界起伏剧烈。

　　枫枫和熙熙是第一次来重庆，第一次坐索道过江，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期待情绪；一边的莹子缓缓吐出烟圈，说出和我一样的想法：在这里好好看，登上了缆车你会发现视野还没有这里好，而且拥挤的人群里，等你拿出相机摆好姿势于是也就到江对岸了。

　　之后的排队，过安检，上缆车，一切都如此的顺其自然，大家似乎只是为了前进而前进，大概在到达对岸后会露出些许恍然的表情：哦，我坐过了重庆的过江索道。

　　其实，10分钟的索道时光不算短，但之于人生却短暂得像一瞬间。身边拥挤的乘客让我已然不能更好体会到飞翔过江的感觉，于是只能将目光从窗口投掷出去，远处的长江大桥车水马龙，桥廊腹中有轻轨快速通过，从遥远的地方发出听起来轻微的轰鸣声。

　　这些日常，深深打上了重庆的烙印，独属于这里。

　　我想，这座城，有那么多人愿意来看看，或许只是因为她的气质太过独特，在那些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森林里独树一帜。

　　下站处，我们买了一群别在头上的小黄鸭，在这个颜色有些深沉的世界里，头顶的小黄鸭显得单纯又显眼，远远便能看到同伴，然后一起像少年一般地继续前进。

　　你守护世界，我守护你。如果我还中二地这样认知着，总有一个人，在我心里大过整个世界，大概或许，我虽已曾是少年，但也尚未成为一个大人。唯有少年，能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唯有少年，能拥有深潭的眼眸，还有固执的臂弯。

　　其实，我曾经惧怕，怕因为成长而忘却曾经的自己，对于曾经的执着变得不能理解，然后跟随着那些顺其自然规矩，去做别人告诉我的应该去做的事。

　　然后，我开始被人说太自我，太固执，太率性……

　　那些自我与固执，不过就是守着少年的心，不愿意去妥协，不愿意去做别人觉得应该而我却抗拒的事。

　　我庆幸虽然我已经看淡人性疲惫于情感交互，但是我却依旧能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甚至爱这个世界。

　　近期听一个朋友提起《天气之子》，说比不过《你的名字》，说无法理解里面中二的想法，凭什么为了爱的人就要让一个城市去为他们的爱陪葬。

　　站在道德的角度，宏观去看这个世界，渺小如一粒沙的自我，如何比得上这个浩渺的世界？

　　但是，如果深爱的人和这个世界必须二选一的时候，我想我会自私的吧？因为我还会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因对方的喜怒哀乐而去喜怒哀乐，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全世界；如果爱的人消逝，那我的世界也便消逝。所以，世界与爱人，此时的我依旧还会选择后者。

　　我知道爱会变，也知道因个人而牺牲世界是多么的自私；但是心还是少年的时候，我们真的会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胜过爱这个世界。

　　因为大家都刚看过《少年的你》不久，所以这次来到重庆更多是沿着小北守护陈念的少年之路走一走。

　　走过凯旋路电梯以后，莹子才提起，这里便是陈念失手杀死魏莱的地方。看电影的时候原本觉得那些场景不过都是重庆平常的街头景致，如若没有电影的人文加持，其实看来并没有值得注目的点。

　　入夜后一个人偷偷再次爬过高高的阶梯，坐在阴暗幽深的石门洞下的凳子上，我不敢去杀死我的未来，所以我只能加入自然顺从的前进队伍中，将少年的心一点一点献祭。

　　没有太刻意的，我们有意识地走了两个点。

　　海棠溪筒子楼淹没在重庆起伏的街道里，十分的不显眼，如若不是那些胸前挂着相机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出没，我想我们是没有那么容易便能找到这里，这里藏着电影里陈念那个昏暗压抑的家。

　　小时候写完的第一部30万字小说名字叫作《神隐》，后来毁掉了底稿，让故事如沉入江心的船一般神隐进了心里；记得那个大学里某一天的午后，我在一个奇妙的所在醒来，第一次看了这部电影，然后我想：我们大概都是被神隐的孩子，只将真实的自己藏进那个堕落了的神祗世界，一边高贵，一边卑微。

　　《千与千寻》里，有一个简单的场景，却让人记忆深刻。小千坐上海上列车去找钱婆婆，列车上人来人往，却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就像身边的一位位过客，没有更多交集，便已消失，只有无脸男静静跟在小千身后。他不知道小千会去哪里，他吐出那些贪婪的欲望后已不足够去保护她，他只是被小千吸引便想要陪伴下去。

　　少年的心总是最敏感而孤独的，或许只是天空落下的一滴雨，飘来的一阵季候风，便会砸痛少年的心——这些在大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无脸男跟随着小千，却不同于小北对于陈念的守护，但又是一样的，两个同样孤独的年少灵魂相互陪伴，前进的路途便变得有了光。

　　洪崖洞依旧灯火阑珊，夜色里游人如织。不知何时起，人们便形容它是现实版的汤屋，在江边每夜亮起灯火，高低错落的仿古式屋檐下的灯火就像遇水便晕染开的彩色墨迹，在眼里不觉就泛滥开，变成一片霓虹的梦幻海。

　　是的，它的确看起来很像汤屋。

　　汤屋在电影里是座孤独的梦幻岛，来往的客人都是各路神祗，还有神隐的少年少女；忽然想起那个潜藏心底关于神隐的故事，我们此时便是那些在汤屋穿梭的少年，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却一直不曾放弃努力地想要找回真实的自己。

　　周日凌晨两点半，重庆医科大附属第二医院的急诊室门口，走廊里的白炽灯不算明亮，一股医院特有的药味充盈着鼻腔，这味道总是像能激起人的应激反应一样让人不自觉忐忑不安。

　　半小时前，一伙人还围坐在公寓里的机麻桌前，玩着川渝人最喜欢的麻将游戏，然后莹子的脚因为感染而剧痛起来，再然后5个人便打了两辆车赶到了最近的开着通宵急诊的医院。

　　挂号、就诊、化验、开药，半小时时间做完全部事，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们，不觉在想，要是在成都，可能此时的急诊室也像高峰期的火锅店一般的拥挤。

　　走出医院的时候，整个重庆都已经睡着，我们就像他梦里的几个路人，拥挤着在这个城市里孤独。或许这个梦有些许淡淡的悲伤，所以，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原本天亮以后计划前往磁器口，再去探寻一下传说中的重庆式的恐怖密室，因为莹子的关系我们作罢了计划，改签了车票。莹子说：其实磁器口还是应该去看看的，可以不用管我；然后我们像个少年一样说：不行，那样我们的集体便变得不完整了。

　　重庆小面，较场口的麻花，还有街头物美价廉的碗碗菜……是本次关于重庆的最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