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乌镇时,阴翳许久的天色渐渐晴明起来。也许是天公作美体谅我们旅途劳顿,怕我们一再错过烟雨江南水墨画的景致。
第一站,自然是去参观由贝律铭弟子设计的木心美术馆。尽管对戏剧的热爱纯属叶公好龙,但是木心老先生在绝望中求永生的传奇人生故事却值得我们一再凭吊。美术馆毗邻乌镇大剧院,跨越元宝湖水面,俨然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异托邦。
落日的余晖透过天窗,洒落肩头,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临近闭馆,在空荡荡的展厅里静静欣赏着先生的手稿和遗作,莫名咀嚼出一点人生的况味来。
早已耳闻《乌镇》,“遵彼乌镇,循其条枚,未见故庥,惄如輖饥”,却是第一次看到先生的手稿。馆内不允许拍照,盖无以为念。先生的很多画作小到让人匪夷所思,讲解员温馨提醒我们,先生的画需要静观才能窥得精妙之处。
万幸有一间放映厅把先生的画局部放大开来,那是怎样一个宏观的mini世界呢?就像看《头号玩家》,全程都是彩蛋等你来品。
一木一浮生,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在那样动荡的年代,哪怕不断被生活摧毁,也葆有自己不渝的信念。也许先生正是凭此构建起了独属于自己的纯净家园。愿疫情、洪水频发的当下,我们也能拥有一方世界作为出口。哪怕世俗世界兵荒马乱,戾气横行,我自心如古井。
临近的草木本色印坊熙熙攘攘,看了挂牌方知这里是《高能少年团》里张一山完成终极逆袭任务的地方。体验古法扎染和彩烤的技艺,在爱豆挂过布的地方留影,买各种蓝印花布制成的工艺品是必不能少的,也许这就是顶流们带货的意义吧。
长发姑娘一定要着旗袍、棉麻裙等民族服饰,穿梭在层叠的蓝布和暖阳中是极美的场景。如果惠风和煦自然是极好的,听着陈绮贞或魏如萱的歌,发丝随风飞舞,裙角摇曳多姿,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作为资深的伪文艺女青年,必然要拜访位于西栅的矛盾纪念馆。纪念馆里除了先生临终前致函党中央要求恢复党籍的手稿,最大的感触莫属矛盾与夫人孔德祉风雨同舟、互敬互爱的同志情分。
茅盾纪念馆
虽然起初也是旧社会父母做主的包办婚姻,虽然也曾有过婚姻波澜,但是矛盾先生给予了极大的耐心,使其有机会从一个目不识丁的旧社会妇女转变成一个有知识有才干的新时代女性,比某些投枪无爪猫的大文豪倒是敞亮敦厚许多。
难得的是夫人逝世后,矛盾先生把其骨灰盒安放在卧室中度过人生的最后11个春秋,可谓鹣鲽情深的典范了。
二楼的音像室里展映着矛盾先生获得证实的若干笔名篆刻,看着那些文艺范十足的名字不觉让人莞尔,叶圣陶先生果然有远见。先生的陵园里有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的植树留念,看着铭牌上“贾平凹、迟子建、周大新、麦家”的字样,不觉想起“春蚕到死丝方尽,时过子夜灯犹明”。
至今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群落,大都是以矛盾文学奖作为起点,由此进入大众视野。如莫言、刘震云、毕飞宇、苏童、魏巍、姚雪垠、刘心武、路遥、霍达、陈忠实、王安忆、宗璞、王蒙等。自第五届开始,乌镇已经成为茅盾文学奖的永久颁奖地,而乌镇能在拂风阁旁特意辟出一个纪念馆来展览历届获奖作家的作品和手稿,如此敬学尊文,实属难得。
大概灵水居的定位是爱党主义教育基地,还潜藏着另外两座纪念馆。一座是孔另境,作为孔氏的后人,早年追随鲁迅和矛盾,在新文化的传扬中做出了重大贡献。
王会悟纪念馆
另一座是王会悟纪念馆。王会悟女士就是鼎鼎有名的“一大”卫士。曾机智献策去南湖,革命声传画舫中,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见证人,也是中共一大唯一的女性参与者。王会悟女士不但创办昆仑书店传新知,还积极投身于党的妇女事业,办新学破旧俗,堪称独立女性的模范代表人物了。
尽管全国已有多处昭明太子读书处,乌镇的昭明书院依然需要浓墨重彩提一笔。《奔跑吧,兄弟》曾来此撕名牌,以期推广这座这个中国古镇里最具规模的图书馆。
昭明书院
相传萧统刚生下时,右手紧捏拳头,不能伸直,后来沈约捧起太子的手就掰开了。但凡大儒总有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不过沈约确博览群籍,为“竟陵八友”之一,和谢眺开创“永明体”。公元503年,梁武帝为了成全沈约清明时节回乡守墓的善行,于是派萧统来乌镇读书,后来成为了南朝梁著名的文学家,也留下书馆一座。
乌镇人非常珍惜这一文化遗迹,哪怕历经WG仍大难不毁,于是矛盾先生在1977年写下“唐代银杏宛在,昭明书室依稀”的句子。“六朝遗胜”的牌坊是从十景塘迁进来的,依稀可以识得“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几个大字,另一面是“巨镇文星”。
水上市集
池子里放养着呆萌的锦鲤,大概是游客喂养已成它们的生存方式,只要人影在水面上晃就一窝蜂倾巢出动。
书馆旁侧开设有拂风阁书店,窄窄的巷子里挂满了祈愿牌,有求考上名牌大学心仪高中的,有祈求幸福安康的。侧面是亲水平台,迴廊上有方砖水墨毛笔习字台,供游客习字怀古。
三寸金莲博物馆挤满了前来猎奇的游客,穿过古典风情绣花鞋专卖店后,妇女的血泪史正式拉开帷幕。正厅一侧为年幼姑娘被挟持着裹足的蜡像,一侧为闺房内一缠足妇女背对着吸大烟的男人,裸着一双盈手可握的小脚。
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完全不能想象,裹脚缠足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摧残,怎样在五岁就改变了一个姑娘一生的命运。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三年方成。体质弱的女子甚至会患上脊髓炎,或不幸夭折。
从南唐李后主令宫嫔窅娘,以帛绕脚作“凌云之态”始,畸形的审美观念逐渐演变为男人的金莲情结,在宋代变成财富、权势、荣耀和美丽的象征,甚至以不为者为耻辱。文人雅士甚至在酒席间赏玩妓鞋行酒,拜脚狂对小脚的歌咏诗词数不胜数。
古代大家闺秀会有专门的教养嬷嬷教导房中事,然而贫苦人家的母亲进行婚前性教育,却是通过绣有春宫图的睡鞋。还有那些绣着金鱼牡丹、鹌鹑和落叶的婚鞋,充满机锋乐趣的软底鞋、流露一丝春光的网鞋,模仿清廷的高底鞋,步步生莲的香粉鞋,可以想见那些有血有肉的姑娘也曾有着安居乐业、放飞自我的美好向往,却无法与深入人心的三寸金莲说对抗。
哪怕是朱元璋的原配马皇后端得母仪天下,慈德昭彰,讲求古训,却留下了“露马脚”这样尴尬的轶事典故。一个民族集体患病千年,拿脚的形状衡量妇女的人格,清廷三度禁止缠足已屡禁不止,盲目从众的效应是多么可怕。
想到当今近乎畸形的“白幼瘦”“A4腰”“金鱼锁骨”审美观,极尽吸睛之能事的“恨天高”“少年感”“小蛮腰”“JK制服”“BM风童装”,绑架了多少爱美女性。哪怕女明星活得再有声有色,也难逃身材焦虑的困扰。一个姑娘三十岁不结婚就无端被世俗贴上黄金圣斗士、职场白骨精的标签。哪怕是亚洲最具气质女神天海佑希,也因终生不婚被品头论足。
看着我忿忿不平的模样,朋友告诉了我吴月娘行刺隋炀帝,女子遂自发纪念吴月娘一说的故事。我倒宁愿相信这一说,至少他们还葆有着自我的意志和信念,而不是被主流学说绑架。女孩子呢,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关于自我价值的评判标准。
作为吃货来乌镇的一大乐趣,必然是寻觅舌尖上的乌镇味道。走街串巷中寻找隐藏菜单打卡,首要拔草的当属宴请过外国元首的淡茶饭,以及书生羊肉面的招牌面马云套餐。
当然,必须安利的是三益堂的包子、鲜肉春卷、鼎升号的姑嫂饼、吴妈馄饨(六月六)、沈家粉团、萝卜饼、定胜糕、桂花方糕、梅干菜烧饼、青梅乌梅茶、熨斗葱包烩、蛋黄粽、三珍斋酱鸭、访卢阁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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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全镇覆盖的WIFI,小巷里分布着若干过滤后的直饮水。我们还在鲜花站附近发现一处老旧的轧水井,一个虎里虎气的小男孩卖力地尝试着从里面轧出水来,旁边的母亲遂笑着去帮衬,没料得突如其来的一条水柱扶摇直上,围拢的好奇宝宝四散而逃,引得一阵笑声。
我偏爱乌镇别有韵味的招牌,每一家都要打量许久。同质的店铺只引进一家,所以每个业态都要有自己的腔调和个性才能脱颖而出。雅龄轩的店面橱窗里展示着老式的摄影器材,墙上是各种复古民国风的影片,桥头、街角、蔷薇花下经摄影师的构图晕染,有了时光温润的印记。当年照相馆更像是一个博物的存在,可以当做道具来照相,可以邮寄明信片。
竹器店首推钱家竹器,店家巧妙地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编织成一竹匾。还有用笋衣制成的呆萌猫头鹰一家,以及百思不得其解的蜻蜓点水,只需一个支点,那竹蜻蜓都可以轻轻巧巧立起来。隔壁即是那个网红打卡点,矛盾题词乌镇竹匾,奉劝各位要拍照选择人烟寥落的清晨。
尽管早已在瓶窑博物馆看到清水剥丝绵,然而亲眼看着益大丝号的阿姨剥棉兜,依然让人瞠目结舌。起先我惊异的是棉兜里裹着双宫茧,后来看着阿姨的手上下翻飞,水波荡漾间一张冰莹的棉兜就拉出来了,不由得深深折服于这门老手艺。
看我们惊奇的表情,阿姨腼腆地笑着,双宫茧无法抽丝做真丝布料,却是做蚕丝被最好的原料。一百斤蚕茧里也就产一两斤双宫茧,开剥是技术活,现在年青人都不愿学拉丝了,因而也成了非遗。
啃着一只两元一根的老式棒冰,在廊棚下闲逛,发现一家名为张恒泰的老式剃头店,有电视台的人正在专访。门楣早已斑驳,简朴的方形镜子,老师傅的物什并不多,亮闪闪的剃须刀龙飞凤舞着,也没有看到《二更》里说的滑轮土风扇。
一位漂亮的姑娘想来洗头,老师傅告诉他需要坐着,女士当即崩溃,坐着怎么冲洗,衣领湿掉怎么办。老师傅笑而不语,人们对老式理发店的记忆已被碾压在经济大扫除的车轮下。同行的萌妹子习惯了侨治肖邦缪斯等知名连锁品牌,颇不能理解干嘛要来这个冷清的店。
我想这正是陈向宏先生的格局和远见。年纪越大,越爱追忆似水年华,越好奇祖辈的生活面貌,那才是我们的根。走得越远,越不能忘怀。
如果偕同伴侣,当然要去月老庙和喜庆馆了。穿戴好凤冠霞帔,在雕花木床上酝一帘幽梦,大户人家的玉燕投怀里最宜动柔情,满足你对十里红妆、芙蓉帐暖的所有幻想。水乡一如故往地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看过多少物是人非聚散冷暖,小船悠悠载不动许多愁,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如果你童心未眠,当然要去龙形田和童玩馆,那里是孩子的快乐天地,也是童心未眠的成人放飞自我的乐园。玩累了,买上一只船头粽和乌梅汁,窝在连环画书店,管他今夕何夕。各种旧版新印的小人书,可惜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山海经》,人生总是难得圆满吧。
隔壁的土墙上贴着满满的明信片,有写给自己十年后的念想,有写给前任包含爱意的关切,有热恋者在此海誓山盟,有来此晒幸福虐狗的,有为自家偶像嘘寒问暖的,有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翻着他们冷暖自知的留言,不觉哑然失笑。
乌镇,来过就不曾离开。不觉想起初去西塘的送子来凤桥,上面乱七八糟的涂鸦,让我一度对商业运作的古镇失去了探索的兴趣。希望乌镇一定要坚守原生态与生活美学的底线。
记得斗姐说,水上戏台可以听苏州评词,隔水能得其韵。于是在夜色阑珊中悠悠地走过最高的定升桥,踱步到西栅梨园客栈书场。“桥首望君烟水阔,只见浮云终日行,但不知何日欢笑情如旧”,听那吴侬软语幽怨道来,芊芊素指弦琶琮铮,即使听不懂其中的唱词,艺人千回百转的活口,委婉动人的面色,余韵悠长的落寞亦能直抵心间。
前面桌子的小伙子搂着怀中的女子,在她腰间轻轻打着拍子,我想世间再柔情的评弹,也抵不过他们相依偎着软语呢喃。再美的声音,也抵不过恋爱的酸臭味。
几曲终了,回过神出得门来,才发现夜空中竟点缀着几颗星星。室外有露天电影放映,16mm黑白胶片投影在墙壁上,放的正是《三毛流浪记》,听着嗒嗒抓片声,满足你对童年的所有憧憬。于是一堆人围在放映机旁边,我想,江南人的脾气和雅兴就是这样在茶余饭后中培养出来的。
听斗姐说乌镇旧时有一观二塔九寺十三庵,乌镇的美需要住下来慢慢地感受,待脚步慢下来,晴耕雨读,月不如雪。我想,如果有上辈子的话,我一定生在水乡,闲庭漫步,提灯走桥。桨声灯影里,枕水而眠,安然自足。
正如林俊杰的歌,风到这里就是粘,粘住过客的留恋。我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由得对这温柔的夜色,生出几分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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