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一蓑烟雨,去浙江,踏上寻找古镇古村之旅。
这篇游记,我撰写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整年,300多个日夜里,我走遍了浙江的大街小巷,只为找寻那梦中的小桥流水......
每一座江南古镇,都有一个触动人心的名字,那是一段封存许久的故事的代名词。它们回溯了时光的变迁,定格了动人的背影,唱出了凄婉的悲歌。
它们又似乎都有一条溪、一汪水,里面倒映着人们某种最原始的冲动。似乎有一天放下手机,逃离工作与喧嚣,便可以透过淅淅沥沥的江南的雨,望见撑油纸伞的女子、阡陌巷弄、青石板、绿瓦马头墙......
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烟雨江南。
于古镇而言,时光是逃不开的命题。
对一些人来说,时光是温柔乡,是疗愈一切的药剂;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时光却是残酷的,它可以轻易吹皱一池江水,吹散一席朱瓦。
跨过拱桥,扶栏远望,悠悠过往一目万里。俯身屏息,掬一捧水,盈盈时光就在指尖荡漾开来。
那古镇的水流淌千年,生生不息。
- - 嘉兴·桐乡 - -
桥栏船影中的南栅里,藏着静默的乌镇记忆。
关于乌镇,我想起一首诗歌体的散文来,读给你听。
1973年,我七岁了,乘着水乡的蚱蜢舟
进入乌镇,和我爱吹一点小牛的父亲
用一支爬满水藻和青苔的
吱嘎吱嘎的木橹
搅碎了浙北小镇甜津津的市声
——邹汉明《乌镇遗事》
这便是作为一个意象存在时,乌镇典型的浙北小镇形象了。如果一定要给它赋予一个具象化的外壳,那么南栅显然比熙熙攘攘的东栅、西栅更加传神。
不同于东栅西栅的喧闹,南栅仿佛出脱成一个安静恬淡的少女,在岁月中静静端坐,一如回望汤国梨一生投笔戎马前,留在南栅的少年时光:
春水鸭头绿,夕阳牛背红。
瓜皮渔艇子,摇出小桥东。
——汤国梨《乌镇薛家桥旧作》
当年汤国梨踏出南栅宋堡弄口,一头钻进去往上海的小船时,大概没有料到此去经年的灿烂与辛酸。
妇女保路运动、女子北伐队、《神州女报》等都留下了她充满活力的身影。而与另一个革命家、学问家章太炎的结合,也书写了她人生中的另一个节点。从此,国梨的大半生便均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
两人婚后,旋即因章太炎对袁世凯称帝的不满而被迫分别三年,只能靠书信抒发思念。两句“已封重启意徐徐,欲写还休叠又舒。挑尽残灯过夜半,长笺裁尽未成书”写尽了她对尊重和崇敬的丈夫的牵挂。
章太炎死后,汤国梨视如生命般保护着他的手稿,并且在临终前终于了却了两个最大的心愿:一则将夫君的遗骨归葬西湖边,二则《章太炎全集》终于付梓出版。
只是,几十年前那双踏过浮澜桥的双脚,便是再难踏上故土,只留下“少孤多难飘零久,白发萧然未得归。梦里苕霅烟水阔,故乡虽好故人稀”的叹惋,和浮澜桥上一串深深的脚印。
浮澜桥上刻下的脚印,远不止这一串。还有一些,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仿佛躺在宣纸上的草书。
1939年冬,蒋介石的陆军二十八军六十二师借着浮澜桥,向河对岸的日军射击。这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箬帽兵”最终将日军击溃,然而在那场战役中,浮澜桥上12只小狮子望柱中的3只被敌人的流弹击中,沉入了两侧的滚滚河水。它们陷在历史的淤泥中,任凭几十年的冲刷,仍无法洗净那深重的罪恶。
如今,这座历经沧桑的浮澜桥还在,亦称福昌桥,据说是明宣德年间镇人浮澜先生壶敏所建。后人为铭记造桥功绩,仍然称福昌桥。过了桥向北,便是南大街上的朱家老宅、张同盛宅等老建筑。而宋堡弄口的汤国梨宅,已不可寻。凭栏桥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已少有人知晓,更鲜有人忆起宋堡弄口那个望穿一湾秋水和岁月的汤国梨了。
- - 嘉兴·平湖 - -
它没有西塘乌镇的命,它有它自己的病。
这便是青瓦白墙里的南河头,所面临的现状:这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正在一点点消亡。
南河头稍显羸弱的身体上,处处刻着浙东古镇的影子。清晨的宁静中,已隐藏着窃窃私语的市声。拉货的三轮车轧在青石板上,荡出几百年的吱嘎轻语。那时候,它还叫作鸣坷里,它的生命,有一半依附着南河存在。另一半,就落在夹着河流的两街古老建筑上。
大弄口的这栋破旧老屋,是稚川学堂旧址,也是它的创办者葛嗣浵曾经的宅第。1902年,不满清政府黑暗统治的他捐出葛氏宗祠,赋予了这座建筑最蓬勃的一次生命。稚川学堂办学35年,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之材。若不是1937年11月的那场浩劫......
南河头99号叫做葛宅,如今已经大门紧闭,绿意盎然。西侧外墙上的西式浮雕尤其惹眼,那是那场浩劫剩下不多的古董之一。在日军的炮火中,多个名门望族的大宅在这场浩劫中毁损殆尽,只剩下这些精致的残垣断壁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华。
在那场浩劫中,稚川学堂也未能幸免。因贴有抗日救国的标语,稚川学堂与守先阁及其无数藏书被日军烧毁。
这里所说的南河头,绝非那个“虽自天开,施以人工”的南河头历史文化街区。它是嘉兴平湖莫氏庄园南门附近,依傍南河的一段原始街区,未经任何旅游公司的开发,甚至正在被城市的钢筋水泥一点点蚕食殆尽。
和大多数无法形成旅游业,只能“拆旧建新”的古老城区一样,南河头的小巷子里随处可见泛着淡淡血色的“拆”字,给南河头的大部分建筑签下了一纸生死契约。那些血色的红,仿佛嵌入城市肌理的一颗钢钉,敲散了原本不被侵扰的,浓浓的夜。
- - 临海·小芝 - -
毫无疑问,胜坑村老了。黄泥与石块垒成的墙颓塌下来,碎成一块块拼凑不全的旧时光。一同老去的还有这里的老人。村里如今只剩几十位老人在坚守,平均年龄超过了七十岁。年轻人走了,安土重迁的老人住惯了,舍不得离开。
这份“老”,渐渐引来了一些目光。一些当地游客会趁周末在村里逛逛,感受与现代城市不相称的陈旧岁月的冲击。
然而,鲜有人透过那覆满爬山虎的窗棂,望见那个曾经年轻的胜坑。
七百多年前,风雨飘摇的南宋大势已去,不少人已经选择顺应时代,却仍有倔强的人在坚守。右丞相杜范德侄子杜浒率台州四千人,跟随文天祥抗元,做最后的抵抗。
一腔热血能够染红土地,可浮沉雨萍,却早已是注定。元军长驱直入,杜家村人纷纷扶老携幼,远走他乡,其中一支避祸至此,耕读传家。
村里多石头,村民便就地取材,造出了一个“石头村”。那时候,和煦的阳光照在村子里每个角落,幼童玩耍、少年耕读、大人养蜂、编竹,仿佛一切都不会老去。
直到很多年后,荒草长满了堆满废弃工具的院落。
“生病了,就死了算了。”
76岁的蔡香蛾似已洞察了生死。编草帽补贴家用的她,提起自己的垂暮,似有着一种淡然。“以前一天能编三顶,现在只能编一顶了。眼睛看不见了”,她说着,眼神里却写满了温柔。
“以前集体的时候有很多事做的,那时候再苦也是甜”,提起生活的乐趣,71岁的杜崇正忆起了旧时光。“现在买点东西吃,在田里玩玩,热了就坐在家里电风扇扇扇,凉了就出去找点事情做。”
谈起偏僻的不便,老人有自己的理解。“这里空气好啊!平时冷饭猪肉,烧出来,连续三天都吃猪肉也没关系。”
七百多岁的胜坑村,在这些老人的守护里,多了些许垂暮,却也添了几分淡然。
在这里,时光慢得温柔,一如阿雅与周迅在《很高兴认识你》第一集探访胜坑村时透出的那份深邃与平和。
“这几年,来这的年轻人多了,生活也变得有趣了一些。”陆陆续续有年轻人来这里拍纪录片,他们看到了胜坑村身上那份不属于他们的“老”,却激起了他们帮助这些老人的决心。草宿、廖舍这些专属于年轻人的民宿,也在这里生根发芽。“南山屋,蓝染布,屋外竹林悉沙,残墙断垣黛瓦。”这是住在这里的人真实的感受。
破败的胜坑村,渐渐有了生气。或许,垂暮正是岁月的安排,但他们不曾真正老去。
- - 台州·温岭 - -
站在寺前桥上北望,桥堍上是一家钟表店,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表针第一次在这里嗒嗒嗒摆动的时候,店里有个小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算算日子,那大概是接近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那时候,寺前桥是金清港上唯一一座石桥。自明代伊始,历经倾颓与重建,已有四百年的历史。每天,往来的船只与行人将寺前桥街上的店铺围得水泄不通,熙熙攘攘的人群争抢着乘坐当地人称作“小火轮”的汽运船前往周边各地。
无数故事在这里上演又落幕。
知青从寺前桥上走过,去往农场劳动;服役的青年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喊着口号离开新河去部队服役;捕鱼的船只穿过寺前桥的五孔桥洞停泊在埠头旁,趁着日出前残存的夜色将船上的海鲜售卖给早起忙碌的主妇们,而此时小饭店的店主施春法早已准备好了一早的餐点......
没有人能想到,那场“寺前桥,桥五洞,洞洞行船”的胜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转为萧条与破败。
1986年,披云大桥建成通车,发达亮丽的城市公路网代替了寺前桥与汽轮船的古朴。人来人往的寺前桥,突然冷落了下来。那“挤掉鞋子找不见”的寺前桥街,一夜之间没了人影。曾经占据了一代新河人共同记忆的老店们也相继关闭。1990年,“生意好的不得了”的施春法的小饭馆,永远得关闭了。那之后,汽轮船的“突突”声也逐渐沉寂,甚至连河埠头那登船上岸的站台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团碧绿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水草。
无独有偶,那家钟表店成为了唯一存活下来的店铺。几百年时光像个害羞的小孩,藏匿在不知疲倦的指针里。那个小女孩也已入古稀,凭栏遥望寺前桥洞下千帆过尽的她,最终成为了桥下汩汩流过的温柔年华的一部分。老奶奶偶尔从寺前桥上拾级而过,扶栏是精美的花卉、鸟兽、狮子、寿字图案,摸得人多了,即使是老奶奶粗糙枯瘦的手触上去,也光滑无比。
- - 湖州·德清 - -
上世纪80年代,永灵西庙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栋职工宿舍。这座跨越1700年历史的悠悠古庙,从此仅存在于几张残破而模糊的老相片中。
了解新市古镇,当从此说起。永灵庙有西庙、东庙、南庙三座,纪念的是抗击造反者王敦(王羲之的舅舅)而战死的大将朱泗。曾帮助乡邻抗击水患,又战死沙场的“镇国大将军”,成为了历代皇帝敕封的对象。千年以前,香火不断的西庙已无法满足人民祭拜朱泗的需求,于是东庙和南庙拔地而起,规模和建制与西庙别无二致。历史上,为纪念一个人而修建三座庙宇,实属罕见。
不止于此,刘王庙门前的朱家桥,便是为纪念朱泗而名。而新市的施家巷,是朱泗出生的地方。朱泗祖上姓施,父亲带兵途径此地,将怀孕的朱泗母亲留下,后生下朱泗,施家巷因此得名。
如今,三座永灵庙仅剩东庙残存于新市脂肪公司中。而人们拜祭的地点,逐渐从永灵庙向觉海禅寺过渡。
我与觉海禅寺的故事,始于寺庙介绍中的一句话:“一米莲花柱础为唐宋遗物。”正是这块跨越千年历史的柱础,我掘地三尺都未能找到。不甘心的我,拨通了觉海禅寺管理人的电话,不想他就在寺中,从二楼探出脑袋喊住我,“诺,看你脚下那几块砖!”“砖?什么砖?”我顿时懵了,这和一米莲花柱础有什么关系?
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有几块地砖的颜色比周围更深一些,长宽一米,四四方方,并不起眼。那是觉海禅寺唯一存留的唐宋建筑构件。
十八年前,管理寺庙的大叔来到觉海寺后,为保留这一遗物免受风雨侵蚀,将其翻转作为铺路石安置。精美的莲花纹深埋于地下,用不可见的方式将一个个魂悸魄动的故事和新市的千年历史向前延伸着。
据大叔介绍,天王殿的四大天王像是由民众将泥巴用投掷的方式“拍”到基座上,之后再精修得到的,可以说是十分“接地气”的精致了。
1938年,日军攻进新市,第一炮便炸在了观音殿上,一位无辜的老奶奶丧生于此。观音殿下方底座的太湖石,从此便被染上了血色,历经多少年风雨都洗刷不掉。
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觉海寺三门、天王殿、放生池、接凡桥、观音殿底座等均在日军的炮火中幸存下来,成为日后讲述这段仇恨的关键“证人”。虽然,这几位证人也曾亲眼目睹一段滑稽而荒诞的岁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运动中,觉海禅寺同盐官的海神庙一样,作为粮仓而得以保全。然而荒诞的是,那之后的几年,天王殿被公司购下,作为舞厅经营。
不知道那些在佛门重地彻夜蹦迪的红男绿女,是否曾在殿门外的迎圣桥前短暂停驻,回想起这里曾燃起的熊熊大火与浓烟,看见无数虔诚的僧侣信众跨过缭绕的烟气,踽踽独行在信仰与时间的洪流中。只是那旋律听起来耳熟,好似唱给一个时代里那些共同记忆的挽歌。
时间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临行前我问大叔,“在寺庙里待了18年,不会觉得无聊吗?”大叔反问我,“做人文历史,不会觉得无聊吗?”我们互相笑了笑,然后心照不宣地转身告别。而觉海寺仍静默无言,只是用各种方式守护着前来朝拜的每一个人,以及深埋在土地之下的那些坚硬而悠远的故事。
- - 台州·临海 - -
站在巾山制高点远眺,目之所见是四座古塔与更远处的紫阳街,以及街上徐徐蠕动着的,小如蝼蚁的行人。
对于年轻人与游客而言,临海的生活正如“越人诗”编委陈十八口中的“慢”:“在临海,时间的流速仿佛和别处不同。临海像一个巨大的沙发,大家的人生走累了,可以坐下休息。”
这种慢,就挂在“暖心”旅行杂货铺的墙上。小小的、昏暗的门脸,在熙熙攘攘的紫阳街上,不免有些孤独。店主是个老奶奶,努力经营售卖各种异国的小玩意儿,大多与旅行相关,不免让人疑惑这步履蹒跚的老人与旅行究竟有着何种关联。大概是读到了我的疑惑,老奶奶侧过身示意我走进去,接着谈起墙上挂着的照片,与照片里环游世界的女儿。说着,老奶奶眼角的皱纹里渗进了一掬温暖的笑意。
城墙几百年的砖墙里围住的,便是围城。今年八月,张国立、华少、海泉和徐艺洋来到临海,录制《还有诗和远方》,无数青年人观看了他们眼中的“诗和远方”。我想,他们或许曾与老奶奶的女儿在城门口擦肩而过。
他们在蔡永利杆秤老店前久久驻足,柜台另一边,是第五代传人蔡雪贞。自小,父亲就教她,杆秤的价格跟着猪肉走。这话灵验了大半辈子,可如今猪肉涨价攀升,杆秤却少有人用了。不过好在,制称工艺进了校园,成为小学生闲暇时间的动手课程。“永利”这个名号,或许有了称呼下去的机会。
然而,紫阳街也有快的一面。对于另一些人,临海便是朱自清在这里写下的《匆匆》中,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Diffuse Cafe的店主跟我聊起紫阳街从封闭街区向网红街的转变。几年前,为了准备接待游客,很多在这条街上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被迫搬离。原本可自由通车的街区封闭成步行街,导致作为别家货源的一些老店被迫关闭,饭馆接连停业,很多支撑百年的老手艺也黯淡退场。
紫阳街387号的红星理发店,是潘师傅干了45年的地方。店里还保留着老国营的模样,尽管1976年从宁波购入的剃头椅已经破旧不堪。“游客多不多和我们没关系。”潘师傅说,“等我不想干了,这家店就没了。他们要把它变成博物馆了。”
紫阳街北端尽头,五凤坊早已不在。这座明代五进士登科而立的牌坊,在1941年被日寇炸毁。在坊柱上题的“五凤坊遗址”,1966年又被凿毁。龙兴寺僧人思托手作的鉴真坐像早已流落日本,成为日本等级最高的两件佛教国宝。而另一件,同样出自临海这座小城。故事的最后,遗址成为了遗址,而故乡也再非故乡。
就像那白塔桥头,没有塔,也没有桥。有的只是汩汩时光,和跳跃着的,化不开的乡愁。
一座古镇与古村的生与死,皆逃不开滚滚洪流里裹挟着的,社会现实。
只是,当我们回过头,凝视时间的来处,有时能看到绽开的绚烂焰火。
那种美,一瞬间即是永恒。
- - 台州·仙居 - -
拐进皤滩那条龙形的鹅卵石古街,走不几步,便是青楼。门楼上、前厅里、廊道旁,挂满了怡红邃青的针刺无骨花灯。
我注视着它们莹莹的微光,试图读懂一个古老时代遗留给皤滩的产物。那时的女人走进这里前,要服下一种五毒汤。若幸而保住性命,便可脱去生育能力,成为客人手中一盏耀眼的花灯。
对于一座不大的镇子,这样的地方是断不常见的。可以想见,那时的皤滩大街上书写着怎样的繁盛。千年皤滩古镇,刚好位于江浙古盐道的心腹。古时候,东海的海盐晒成之后,通过商船浩浩荡荡运送至此,之后换经肩挑背扛,通过苍岭古道运往浙西和内陆。
作为食盐的水陆中转站,这里水埠遍地,商业繁盛。最盛之时,一日大船停泊五百艘有余。商铺、餐馆、赌场、青楼等一应俱全,依次排列在皤滩两侧。不远处,躺着朱熹送子就学过的桐江书院,巨大的庭院中荷花正盛,仿佛那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由于长年累月的积聚,盐路两旁土地盐分过多,寸草不生,即便废弃几十年,那条昔日的繁华古道依然清晰可辨,未被植被所覆盖。
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的抗议,扬起一阵沉积许久的尘霾,将我拉回现实。空气里凝滞着一种困顿的静,接着便是长久的了无生机。繁华的落幕往往没有前兆。或许是某个平和的下午,你站在村口与邻居攀谈,日光正好,一转头,它便踪影全无。
民国之后,交通变迁,铁路开放,那条维持了上千年的盐道突然失去了价值,皤滩一夜之间风光不再。昔日繁忙的码头,突然静默了下来。干枯的街道躺在黄土地上,似一排排枯瘦的骨架。这条日军都不曾切断的千年盐道,却轻而易举地在社会变迁中没落下来。造物在皤滩古镇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一面。
有人说,皤滩累了。
青楼阴暗的廊道里依旧挂满了无骨花灯,莹莹的暖光中浮现出无数美丽的面容。她们服下五毒汤,把生育权交还到生活手中,余生靓丽而孤独。生命来了又去,繁华上演又谢幕,一座楼的砖瓦里,埋藏了多少过往。
村民说,这种纸糊的无骨花灯很美,美得彻骨而不真实,却放不久。往往过一个星期,就碎了。
千年时光,沧海桑田,很多东西都不在了。好在,针刺无骨花灯的手艺,流传了下来。纸片用针刺绘图,胶水固定,不用一根骨架,轻巧如飞。这项手艺,曾获得无数奖项和荣誉。
时至今日,皤滩仍保留着两公里长的龙形鹅卵石古街,古街旁突出的石台曾经是精致小巧的店铺柜台。它们站在那里,风打在纸糊的窗棂上发出嘶嘶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 - 温州·苍南 - -
福德湾,这个倒过来就是wonderful的小镇子,它的身世却和美好一点都不沾边。这座因矾而盛的小镇,或许从最开始就逃不过与皤滩古镇同样的命运。
苍南矾山,占据着全国80%和全球60%的明矾储量。一个世纪以前,挑夫从这里装矾上担,沿挑矾古道急行40公里到达沿浦。在那里,明矾通过木船运往霞关镇,最终由海轮运往全国各地。
4小时,40公里,那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生存之道。
数百年来,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写满了矾山人的命运。它们随着矾产与局势的变化,几度兴衰。“形势好的时候,矾山人的毛衣比渔民的蓑衣还多,差的时候,矾山人的乞讨拐比扎篱笆的竹竿还多。”
由于采矿照明及安全条件差,矿洞塌方和落石时有发生,伤亡众多。驼背、残疾、乞讨,无不困扰着这些挑工的后半生。而当新中国解决了这些问题,采用铁索和拉车代替了肩背挑矾之苦,矽肺病又找上门来。
根据《看客》第301期的报道,2011年鸡笼山开采区在册工人2676人,在岗1098人,平均年龄47.5岁,离退休人员2472人,抚恤人员1098人,然而直到现在还有四五百名矽肺病人,其中40多名重症者长期住在矾矿医院无法回家。除了挑矾古道上坑坑洼洼的脚印,矽肺病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痕迹。
这座因矾而生,曾给无数人带来希望的小村,也面临一系列的“后遗症”。倾倒明矾的山体寸草不生,溪水被染成碧绿色,很多人因为水污染而远离家乡。裸露的山脊布满褶皱,仿佛一张因阵痛而扭曲的脸。
如今,山上开采区的资源已经几近枯竭,加上开采效率低下,以及被新材料替代,矾矿日渐衰落。福德湾这座看尽一切的小村,怀抱着废弃的矿洞、窑坑,成为那段时光最后的见证。每逢周末,无数男男女女涌向这块青黄斑驳的土地。父亲拉着孩子,跟他讲福德湾老矿区曾经的故事,语气里听不出是自豪,还是惋惜。
- - 杭州 - -
当我漫步很多人气旺盛的江南古镇,我总听到很多抱怨的声音,说它们几乎“千篇一律”,毫无特色。“青石板上瓜果皮,小吃户户飘幌旗”,上海七宝古镇、新场古镇等“小吃街古镇”带给我的,便是这样一种千篇一律。
但塘栖不同。
初漫步塘栖古镇,我差点感受到同样的错觉,要不是因为几十米开外那座拥有绝对辨识度的古桥......
广济桥,京杭大运河上唯一的一座七孔石拱桥,已经在塘栖之腹守候了五百年之久。五百年,沧海桑田,很多事都变了模样。曾经的“栖溪二十四景”,仅存郭璞古井、乾隆御碑、水南娘娘庙、超山梅海和广济桥;为方便水路旅人休息和避雨而建造的一长溜美人靠(当地人称“米床”)和檐廊,也早已不算独特的景观;塘栖文学历史上经历的四次大劫难,基本摧毁了当地文化的根须;嶙嶙峋峋的青石板上,百年老字号致和堂的人力驼药车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网红小吃的运货卡车......
然而,依然有人拨开城市化的迷雾与纷扰,去看透百年前的那个塘栖。那是个客船摆渡的年代,是汇昌字号、致和堂字号的年代,是蚕丝、枇杷、青梅、糖藕、麻酥糖、蜜饯的年代。丰子恺的《塘栖》里,写满了那个时代客船的惬意:那是吃枇杷在河里洗手、可以半天只凭窗闲眺的恬淡与从容。在塘栖下了船,迎面便是家家户户门前的防雨廊,丰子恺回忆道,“有一句话,叫做“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淋”与“轮”发音相似,所以凡事轮不着,就说“塘栖镇上落雨”。”字里行间,便是塘栖民风的淳朴与宽厚。
著名金石大师、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就葬在塘栖镇的超山上。民国时期,吴老携著名画家丰子恺先生,来到“汇昌”探访好友 - 汇昌掌门陈继明先生,品尝蜜饯。时至今日,百年老字号“汇昌”依然在经营。过了广济桥走没两步,便是他们家的招牌,各色粽子量足馅儿美,馋死个人。一口下去,这百年的沧海桑田便是在了眼前,不像那轰炸大鱿鱼,只可尝得出昨夜冰箱里海鲜那浓郁的腥味,和今晨呼啸碾过广济路的那辆运货车突突咳出的尾气。
- - 温州·苍南 - -
若你生在清代,且不巧是穷人,那么你大概率要在碗窑村买一种“粗碗”。
顾名思义,粗碗即是做工粗糙的碗。相较于景德镇的精细活儿,这种碗更多用于平民家庭的日常生活。然而就因为它的“亲民”和“薄利多销”,造就了碗窑村持续一个时代的繁盛。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苍南碗窑村的繁盛,却是福建人给的。
明末清初,一波躲避战祸的福建人北迁至苍南,一同带来的还有福建的烧陶工艺。乾隆年间,碗窑村达到鼎盛,小小村落竟吸引了40余姓聚居,人口多达4000人,几乎家家制陶,光是阶梯形的“龙窑”就有18条,但依然供不应求,很多商人干脆住在村子里,一住就是半年。
如此繁盛的制陶产业,催生了各色商业的兴起。村里甚至专门建了两座戏台,夜夜丝竹笙歌。
1936年,大饥荒。
粮食都没了,谁还买碗?碗窑村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陷入了一片落寞。碗窑人将烧成的碗堆在家里,等待寒冬过去。然而冰冻三尺,料峭春风不来,最后终于停产。
村中央的戏台,沉寂了下来。那屋顶上层层叠叠的彩绘仍在,仰面注视间,似有无数持刀枪斧钺的剪影,走马灯般从那入相踱步出来,再从出将隐了去。台下掌声如雷,几百米外山头上露宿的花草鱼虫都能听的分明。
如今的城里人,吃惯了大鱼大肉,用尽了粉彩瓷盅,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原生态”的素色粗碗。这种穷人家的日用品,突然变成了“香饽饽”。
碗窑村制碗手艺仅存的一家,还保留着古老的制碗作坊,游客花上十元钱,可以用泥胚做一回碗,体验一下百年前这块土地上曾经溢满的泥土香;村后的三折瀑布昼夜不息,那曾经是居住于此的浙商少有的娱乐场所,如今也同样吸引着游客的目光;2005年五一节前夕,知名香港导演关锦鹏将碗窑作为电影《长恨歌》的外景取景地之一,梁家辉在此拍摄;独具风格的吊脚楼和八角楼,被一次次地定格在一张张画面里......
碗窑村大概也不会想到,那些失去的繁华,会用另一种形式找到回家的路。
- - 台州·路桥 - -
四年前,他们雄心勃勃地宣称要将十里长街打造成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
四年后,他们觉得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实地考察之前,我查阅了很多资料,然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几年前一群志愿者进行的“南官河不文明现象记录”。几个人拿起手机,沿河记录被诟病已久的随意倾倒垃圾入河的行为。绵延七里的长街,盘踞在“黑水”沿岸,沐浴在阵阵臭气当中。在那场活动中,志愿者们找到了这种行为的根源:习惯与从众,并坚信在将视频提交给相关部门之后,人们的环保意识能够扭转,情况能得到改善。”
几年过去了,当我从三水泾口第一次踏上十里长街的青石板,目睹的第一幕便是善福堂的尼姑一边口念佛经,一边将满桶的垃圾倒入三泾口时,我的内心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倒退几百年,三水泾口是十里长街最开阔的地方,两座古桥分别跨越月河与山水泾。每逢入夜,这里便泊满了渔船,星星点点的渔火、灯火、烟火伴随着水声、桨声、歌声,人影树影斑驳辉映。盐路向北,卖米糠的粜糠桥头人头攒动,市埠繁华。
这种繁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两千年前,这里始有居住,并成为古驿站重地。千年以前,吴越王钱缪,那个到处兴修水利的人在这里开凿水渠,成南官河。宽水造盛镇,这里从此走向繁华。宋高宗路经此地时,称赞此地“路即桥、桥即路”,赐名路桥,顺便将粜糠桥更名新安桥。直至明清,万商云集,繁华鼎盛。
这些繁华,为十里长街衰落成女装一条街,南官河成为垃圾聚集地埋下了伏笔。
新路街339号的老爷爷已经90多岁了。做了一辈子木器的他,如今依然坚持着手作的传统。隔壁,已经用机器锉木的邻居整日不停,不知道在这样的嗡嗡声力,他的内心是否曾有过波澜。
路南街87号,是一家手工皮革画框店。店主爷爷跟我讲,如今这项手艺早已被机器取代,生意不好做,收入依然如旧,但米的价格涨的多了,过去做一天活就能养活一家人一周,现在一天都不敢歇息。
那些守护着老街的人们,他们同老街一同老去。
当我跨过一些石桥,走过一些水塘,我总忆起那些芙蓉花一样美丽的脸。
他们曾在火焰里绽放,又在灰烬里重生。
那些落满花瓣的老街,留下了他们最美的背影。
- - 温州·楠溪江 - -
一场小雨突袭后,楠溪江的一切都泛上些新鲜的青苔气味。雨水捎去了留攒数月的灰土,芙蓉村宽敞的石板路变得油光锃亮。抚摸着路旁坚固如堡垒的石头房子,我的眼前却总浮现出几百年前那隆隆的火焰、劈里啪啦的爆裂声,和那浴火而生的坚贞灵魂。那时候,芙蓉村还是个温润的木头村,散发着幽香的飞檐斗拱托起世世代代耕读传家、与世无争的梦。
那些梁柱上殷刻着年轮岁月的木头房子,是如何变成了石头呢?闲庭信步的游客不得而知,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如同屋前垂花柱上精致的雕饰,只觉美甚,而未解义涵。
我问母亲,
芙蓉村有芙蓉花吗?
母亲说:有呀/在你父亲的故事里/在爷爷的爷爷的记忆里
芙蓉池中盛开芙蓉花/芙蓉池中还藏着兵器
藏着忠诚 -《我读温州 - 芙蓉村》
南宋末年,朝野将倾,临安陷落,宋帝被俘。虽仍有文天祥扶植的两位幼年皇帝,南宋已实质上宣告覆灭。不过,临安以南仍有零零星星的抵抗。他们生活在楠溪江幽深的夜色里,不论宋元,不知何年,只管坚守自己的信念与忠诚。
芙蓉村背后有芙蓉崖,那是横亘在陈虞之家乡前的最后屏障。靠着这道易守难攻的“天堑”,陈虞之率乡亲官兵在此据守近三年之久,退敌数百次,重创势不可挡的元军,缴获元军的“总把之印”,这枚印章至今仍存放在芙蓉村的陈氏祠堂中。
然而,楠溪江昼夜奔腾,朝代更迭难以阻挡,最终意识到大势已去的陈虞之给战马蒙上眼罩,率八百部卒投身崖底,英勇殉国。
芙蓉村的后代说,那些祖先从崖顶一跃而下,成为了神仙。
元军为了报复,一把火烧了整个芙蓉村。
那把火燃在记忆深处,熊熊烈焰化作村庄共同的记忆,提醒着人们它原来的美丽。
后来,芙蓉村成了石头村。一圈圈看不见的年轮刻在石头上,无论风吹雨淋,再不消弭。
如今的芙蓉池水依然清,每当日光透过云朵洒下来,星星点点的瘢痕漾在如镜的水面上,像盛开的芙蓉花。
- - 杭州·富阳 - -
没有哪个江南古镇,如龙门这般娇艳而充满生气。镇里镇外,漫山遍野的花海在阳光下绽放:格桑花、百日菊、粉黛乱子草、山茶......而这片土地上,曾经也如这花海般,开出过深沉而令人动容的人性之花。
在高原雪域,幸福、爱情与美好的祝福,是格桑花的寓意。
十几年前,陈逸飞导演带着《理发师》,在龙门古镇开机,正式将陆平与他颠沛流离的爱情,通过荧幕带进中国电影文化的记忆。陆平与宋嘉仪的爱情,穿越几十年战火纷飞和矛盾重重的艰苦年代,最终修成正果。
然而现实无比残酷,拍摄途中,陈逸飞导演病发送医,不幸辞世。从此,他的归宿,与龙门古镇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古镇外的空地上,格桑花开的正艳,那是一方土地和人的共同记忆。
山茶的花语代表着谦让与奉献,那是弱小的花瓣下如雪一样的洁白。
明嘉靖年间,江南灾荒不断,饿殍遍野,而龙门镇尤其严重。诺大的江南,能够独善其身的人稀如月夜星斗。然而,龙门大商孙潮挺身而出,倾家荡产为灾民捐粮一千石,拯救了无数性命。
孙潮的义举令乡人动容,特地修建义门来纪念他的善举。如今,这道老旧的义门就伫立在龙门古镇中央,成为龙门形制最高的建筑。不知哪里飘来的山茶籽,落在屋顶檐角上,即便在萧瑟深秋也开的纯白艳丽。
台州·仙居
在李宅村三透九门堂的天井里,我正在拍摄一位眼神温柔如水却依旧细腻而犀利的老奶奶。她正坐在小凳子上,背靠着墙,手里端持着两根点燃的香,呢喃着某种经文。烧香念佛已成为她闲暇生活的一部分。
在那两根香缭绕的烟气中,我迎面遇到了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爷爷,上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布衣,戴着草帽,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语言。他示意我跟着他走,我犹犹豫豫地跟了上去,却很怕他是脑子不清醒的流浪汉。
然而两分钟后,当他带着我七拐八拐进一个偏僻的厅堂,指着屋檐下有些发黑却鸟兽分明的雕花牛腿,龙飞凤舞、声嘶力竭地絮絮说着我依旧听不懂的语言时,我却似乎“听”懂了他皱纹中的期待。
那些真正触动人心的,往往无法被一眼看穿。
这是李宅村教会我的第一课。就好像那位眼神犀利的老奶奶,其实是失明的。在那些漆黑的、看不到尽头的残砖碎瓦和殷殷岁月里,有些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五百年前的某一天,负责征收全乡田赋的“粮长”李鑺,默默踏上从安福到仙居的孤独乡路。背后,是在安福做官的儿子李一瀚;面前,是孤独的李宅村和“不因受托而枉儿子清白曲直”的决断。面对富贵人家的“贿赂”,他毅然选择了转身离开,一如当年领头建大宗祠、贴补乡亲田赋漏洞、贴钱帮助穷到卖妻的族叔祖赎回妻子时的一腔热血。
李一瀚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始终“一尘不滓”,连一代奸相严嵩也不敢向他开口为干儿子说情,叹道:“李某岂可与言哉!”李宅村“修身、齐家、济天下”的家训,从此烙印在都宪宗祠的砖瓦檐廊之上。
五百年后的某场浩劫中,李一瀚墓遭毁,墓棺被打开,墓中没有金银珠宝,只见几叶甲带碎片,几缕残骨,几枚棺钉,和一块约六十公分见方的石碑。那时候,村里大部分木雕都被人削去了脑袋。后来那块石碑也不见了,但有些东西保留了下来。李贵鉴是李宅村另一位默默无闻的老人,鳏居一生的他,所有衣服鞋子都亲手缝制,却默默资助了12位素昧谋面的大学生读书。他的家,与李宅村走出去的导弹专家李起培不远,但他们很少联系。逢年过节,短暂的见面,李起培从不提起那三篇被收入国家科技论文集的科研论文。他们聊的更多的,是村里老祠堂等的建设。
银杏叶掉落之后,新年就不远了。站在村口聚奎亭前的小路上望出去,仙居在远处看不到的世界里。村里的老人说,不知是被神仙居抢了风头,还是疫情压抑了人们探索的欲望,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虽然这里与高迁古民居成为台州唯一入选历史文化村落的“幸运儿”。
- - 金华·婺州 - -
八咏楼不远处,有个落寞的背影曾两次走过幽黑的古子城门。第一次,她与丈夫赵明诚一起,随着大宋南逃的人流,虽千金散失,仍易安于世;第二次,她安安静静地走过,孤身一人,失魂落魄,欲语泪先流。
如果说李清照第一次经过金华,还可顾盼“云中谁寄锦书来”,那么那第二次,便再无这个必要。丈夫赵明诚,那个无需言语便可与她的灵魂直接对话的人,被时间永远囚禁在了那个叫做“过去”的角落里。没了他,那些“锦书”寄自何方,也就不重要了。
李清照或许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点点把所有东西都丢掉了。那些他们珍爱的金石字画、书香满溢的少年时光,然后是远在青州的安稳幸福,最后是他。之前,她愤恨赵明诚弃城而逃,为此,她特意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来为他找回她一生中极为看重的“气节”二字。然而这次,就连这个未能成为“人杰”或“鬼雄”的男人,都已离她而去。
她这辈子,前半生与文学金石为伍,后半生染上一鬓家国愁丝。这一刻,在婺州古子城,在八咏楼的重檐歇山下,她彻底成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悄悄避开那些关于她失败的第二次婚姻的风言碎语,生活在一片虚无的角落里。
她活成了古子城里的一个影子。
我在这城里走着,思索着千年以前的那个她,是怎样在这奔波的、动荡的一无所有里,写下了那首气吞山河的《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我想,这首诗定是要屏气凝神而即刻完成的。若是铺开宣纸,摊笔磨墨,恐要给眼泪打得模糊。以前的她,是个无忧无虑的才女丫头;以后的她,是个彷徨困顿仍心系北方的潦倒文人。而这一刻,她是最真实的那个李清照。
- - 湖州 - -
在衣裳街,我看到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少年。
1079年,押送苏东坡的驳船从馆驿河头解矛,黑漆漆的船桨碾过骆驼桥下乌青的水草。碧澜堂口站满了送别苏轼的民众,一如三个月前那个少年轻狂的刺史优雅登岸的风光。三个月,于乌台而言便是一生,它把清晨熬成黄昏,翩翩少年熬成垂暮老人。
馆驿河头上的霅(zhà)溪馆,便是这样长久地与弘文馆对望。馆驿河头上的牌楼叫“接官厅”,颜真卿、杜牧、苏东坡、孙觉、李常、林希、王十朋等历任湖州太守,就在这里上岸,然后各自书写不同的冷暖。一条霅溪河,送走了走南闯北的富商大贾,也迎来了衣冠楚楚的高官大儒。繁华在此上演又落幕,也混杂着无尽的浪漫与凄楚。
霅溪流水的潺潺声中,杜牧曾在湖州垂青一位少女,并立下十年之约,然而被任刺史时,已过十四年。姑娘已嫁做他人妇,一段缘分只得作罢,只留下一座新建在霅溪馆旁的碧澜堂,与“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的落寞与叹惋。
就是在这座碧澜堂,苏东坡两次宴请同僚,六客同醉。只是第一次的少年还不更事,第二次,已是在贬谪路上。望着截然不同的五人,苏东坡仰天长叹,“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那之后,碧澜堂也被称为“六客堂”,那个少年和他未尽的梦,永远留在了一方门楣和檐角之上。
1911年11月6日这天,在弘(红)文馆成立了辛亥革命湖州临时军政府。历史又一次垂青了衣裳街这条历史街区。
不过自那之后,衣裳街逐渐归于沉寂,如今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美食一条街。喧嚣的香气溢出馆驿巷,一路飘到馆驿河头前新建的猫咖门口。宽大的石库门和骑楼很精致,将一蓑烟雨挡在外面,不用再听穿林打叶声,也很少有人记起那个吟啸徐行的少年了。
在路上,我还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它们有的是历史沉淀下来的岁月珍品,有的是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古老文化,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华夏。
- - 义乌·赤岸 - -
这个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直到2014年才刚被世人所知。
120万颗珠子,189公斤重量,直径2.2米,高3.6米,历经400多年岁月......尚阳古村这串大珠灯,在各个维度上超越了人们的想象。
2014年,毛祥鑫老人向村支书提起这盏在特殊年代被封存的灯。在众人的合力找寻下,于旧厅的阁楼上重见天日。这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回首却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这个足以在未来几年内载入多项吉尼斯纪录的宝物,就默默地端坐在义乌尚阳古村的光裕堂中,等待着你亲自走近它,叩问400年光阴的秘密。
大灯所处的光裕堂,是尚阳现存16座古厅堂之一,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于尚阳老街两侧鱼骨状的巷子里,其中最古老的厅堂距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也凝结着数不尽的秘密。光裕堂的大梁上,悬挂着一颗木绣球,与嬉戏它的狮子一样,都已跨越600年风霜雨雪,可神奇的是,只有它的颜色是十分新鲜明亮的原木色,似乎刚从雕刻匠的手上滚下来。
在尚阳古村,水往高处流。
溪流自东向西逆流引入村中,绕村穿行于每家每户门前屋后,和兰溪的芝堰古村一样,形成了少见的“户户有埠头”的壮观胜景。
由于在尚阳古村一段,地势突然逆着流向,缓慢向上,但并不影响整体的走势,因而形成了溪水“逆流”的奇异景象。
或许,这也冥冥中埋藏了木绣球永远年轻的秘诀吧!在尚阳古村,水能逆流,也许光阴也一样。
家住老街旁的朱银香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了。她手工制作老布鞋几十年,如今家门口也悬挂上了“老太婆布鞋”的金字招牌。
她做的鞋,甚至远销迪拜。
她这一代人,担心年轻人会越来越忘记村子,忘记历史。在未来,是否还有足够的热爱,来对抗城市改造的铁蹄,是老一辈人关注的话题。
不久前,百集网剧《聊斋新传之镜花奇缘》在尚阳古村开机。从没见过剧组的老人们围坐在村口,既紧张又兴奋,还有一些如释重负。
挂在大珠灯周围,还有一些比较小的丝灯,它们已经亮了400多年,布满历史的尘埃,可是灯一亮,灯面依旧通透耀眼。那是这个村庄、这个民族顽强的生命力。
- - 台州·椒江 - -
1922年,横河陈村的陈梦赉16岁。家贫如洗的他,不甘心一辈子同父亲一样做烧饼为业。那时候,煤油灯在农村尚属稀缺,年幼的梦赉只能以梓油灯照明。夜半五更,一灯如萤。炎炎夏夜,便将双足插入酒罐以节省下灭蚊时间。虽兢兢其学,却勉勉而知。
虽如此,夜晚是切不可熬夜的,因为第二天一早,便会被街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吵醒。那时候,横河陈村那条一公里长,宽仅三米的街道上商号林立,人声鼎沸,各行各业一应俱全。时年八十多岁的陈日魁老人回忆道:“我家就在古街旁。记得幼时,每天凌晨,天刚蒙蒙亮,街上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我惊醒。我趴在窗台上看,那一刻,老街非常热闹。但最热闹的还是集市日,商船、小贩、村民云集,一直到下午时分方罢。”
这样的日子,当属每年的正月廿四最盛。那是纪念从福建逃难至此的明代名医陈真人的节日。这位名医救人无数,又淡泊名利,时常施舍穷人,深受爱戴。他去世后,乾隆帝封他为陈真人大仙。每年的寿诞,四面八方的人聚集于此,烛光灿烂,喜笑颜开,欢庆七日才渐渐散去。
而这样的繁荣,当归功于一百年前村里徐贤祥、徐正达主动集资建造的炮楼。那之前,横河陈村一带经常遭到土匪洗劫,村民苦不堪言。但自从炮楼建造起来,居高临下,坚不可摧,便极少再有土匪来犯。
1943年,赵连城在这里创办炼油厂,土法土制,用最原始的方法生产出了中华火油、中华汽油、中华润滑油、引擎油、石蜡、肥皂等,结束了台州地区外国工业的统治。那一年,陈梦赉不再为煤油灯烦恼,也不再是那个胸无点墨的苦读少年。从教员,到校长,再到弃文从医、自编医书的学者,陈梦赉已经与民族工业赛跑了二十年。
- - 杭州·桐庐 - -
在桐庐的群山之中,有一处几百年历史的“水利奇迹”,它的名字叫“深澳”。
深澳古村落,即得名于独特的“深澳”。深即其本意,而澳就是一种水井。这是一种取水的设计,类似于河埠,却是开在地下的,与暗渠、明沟、坎儿井、水塘、溪流等一并组成深澳古村落的用水系统。
极为罕见的是,不同的水澳有着不同的功能:有的用来洗澡,有的则用来洗衣,有的甚至可以拿来泡茶,互相之间逐级联通,却互不干涉。这个建于明代的工程,大概是中国古村落中最早的“现代城市规划用水系统”了吧!
历史上,深澳古村一度荒废到只剩“空壳”,却在最近顽强重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那些明清建筑经历了一两百年的雨雪风霜,给当地居民带来了诸多不便,上个世纪末,村里人陆陆续续搬出村子,一度让80%的老房子无人居住。十年前,政府开始进场抢修古建筑。几年后,深澳古村落华丽蜕变,甚至孵化了“牛栏咖啡”和“民国记忆咖啡提”这样的,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的咖啡厅。
对深澳村的居民来说,故乡仍在,只是已经沧海桑田。老房子木质抬梁结构下方,架起了新的水泥柱。历史像一只受惊的小猴子,被现代化的混凝土工艺赶上了房梁,瑟瑟发抖。踏过门槛的游客,很少会抬眼看向头顶房梁上那只蜷缩着的小生命。但如果有,那便是跨越几百年的深情对望。
深澳古村落,实际上包含深澳、荻浦、徐畈、环溪四村。前三者主要由申屠氏及其姻亲后代迁居形成。环溪略有不同,是明代大儒周敦颐后代发展而来的。
商朝末年,伯夷因不愿做孤竹国的国君而投奔周国,后拥周灭商,数次迁居。为纪念故国(申国)和落籍之地(屠原),始姓申屠。南宋时期,迁入深澳,遂成望族。
而环溪村,则是明代大儒周敦颐的后代迁居于此,发展而来。尽人皆知的周总理、鲁迅,即为其后代。周敦颐那篇著名的《爱莲说》,和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训诫,同环溪村爱莲堂开裂的墙壁一道,蹒跚流传了下来。
- - 嘉兴·南湖 - -
提到梅花洲的石佛古寺和南朝的佛教文化,就始终绕不开一个问题: 佛教从侧面加速了南朝的崩解。回望历史,杜牧发出无奈的感叹: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的确是一个极其适合佛教传播的年代,因为经历战乱洗礼的民众渴望一个心灵的归宿。然而对佛教的过分推崇,却在客观上拖累了南朝赖以为生的政治、经济方面的沉淀。
从某种意义上讲,梅花洲中心这座建于南朝的“四百八十寺”之一的石佛古寺,默默见证了南朝的兴衰。青瓦、苍木和潺潺流水背后,隐藏着一声更加沉重的无奈叹息。
石佛寺所在的凤桥镇,是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的发源地。抵制王安石变法的陈舜俞所作《保圣院》是现存最早描述石佛寺的诗歌,诗云:门深锁苍苔,地灵育嘉树。寂然烟云宅,不接市朝路,苟能灰心居,即是古乐处。诗中“嘉树”指的是石佛寺西边隔河相望的一雌一雄两株千年银杏古树,为梅花洲一景,至今已有约1250年历史。
与千年古树同龄的,还有石佛寺东北部不远的三步两爿桥。据说这座姊妹桥出自一位富商之手,以其两个女儿的名字命名。两桥之间只要走三步即到,由于手足姐妹,因此得名。
对于一座桥,千年已非须臾之间。这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絮絮叨叨,向路过的匆匆旅人诉说着时间的魅力。
梅花洲的另一些建筑,不会因为年纪更轻而褪去历史的厚重。梅花洲中路,默默伫立着一座深深几许的宅院 - 冯氏老宅。真正刻下抗战的残酷印记而仍然健在的老宅不多,冯氏老宅要算一个。在日军疯狂的炮火中,老宅坚实的石库门建筑和大铁门硬生生挡住了日军的扫射。
那扇厚重的大门兀自站着,无问风有多狂,火有多烈,只管挡住就是了。我面对着它,久久矗立着,眼前仿佛看到曾经那么努力抗争过的,千千万万的人们。而梅花洲静默无言,岁月在这座悠悠古镇身上报以长久的沉默,削除了所有用某个词汇去定义它的可能性。
- - 金华·兰溪 - -
诸葛八卦村,或许称得上“世界第九大奇迹”。
池如太极,巷似八卦,这座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小村庄并非什么追名逐利的“绝妙噱头”,而是真实存在了几百上千年的原始古村。
它叫诸葛八卦村。默默度过几百个春去秋来之后,直到近些年,航空和航拍技术起飞,世人才惊奇地发现:这座小村子,居然是座巨大的“八卦图”!就连住在村内的原生居民,也是第一次听说。因此,当听到一些游客询问“八卦村哪里能不借助航拍,拍到八卦形状”这样的问题时,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没有!祖先几百年都没找到你说的这地方!”
八卦村环环嵌套的环路和放射状的小巷,层层叠叠,颇具重庆山城的味道。四通八达的巷道极容易迷失方向,可谓“进得来,出不去”。不仅游客这么想,当年进犯兰溪的日军以及各地匪寇也是如此,因此八卦村历经战乱却安然无恙,可以说是将中国古老的“八卦图”的辟邪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关于这八卦村的来历,迄今说法不一。有人认为这种布局是诸葛亮“八阵图”的翻版,是诸葛后人根据诸葛亮阵法精髓而设计的,这既是对祖先的一种特殊纪念,也是对诸葛亮“八阵图”的变相保存;诸葛后人虽然不嗜争强斗狠,但战备意识很强。如此布局,有利于在钟池一呼百应,从四面八方包围来犯之敌,无形中增大了取胜的把握。如此等等,见仁见智,不一而足。
诸葛亮的后代,就是在这样山青水灵的地方繁衍生息了几十代。他们以诸葛亮为祖先,宗祠修的气派豪华,就连几岁的孩子,都能背下那首著名的《戒子书》。
漫步古村落,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千年生活留下的痕迹。
从游埠的“早茶文化”,到荻港的“一元茶馆”,烟气袅袅的背后是浓浓的市井烟火。
某天深夜,当我孤身站在夜的阴影之下,我总想起那缕烟火气。
对于身处异乡的游子,那是家的味道。
- - 金华·兰溪 - -
漫步过江南诸多古镇之后,游埠古镇是第一个随手就能拍出“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无论是那直接摆在青石板路上的茶摊、保留至今的传统店铺,还是随处可见的老式剃头匠、草编匠,抑或是令人垂涎的肉沉子、游埠酥饼、角带酥、菊花酥等等,无不镌刻着岁月的痕迹。
在游埠古镇,将这些痕迹一针一线织在一起的,是茶馆。
凌晨四点,大大小小的茶馆便陆陆续续升起帷幔,开始了一早的忙碌。却并不拉幌,因为它们并不是为游客准备的:那是专属于游埠人的惬意。令外人难以捉摸的是,茶馆一般没有具体的名字,但各自都有忠实的粉丝,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位老伯说:“喜欢去哪家喝茶,跟茶叶好不好没关系,但跟茶老板的魅力很有关系。”有些老人已经在店里喝了几十年的茶,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老去,一些人死去或离去。不大的茶馆里,袅袅烟气升腾翻滚,裹挟着数不清的故事与过往。
去年中,当了一辈子“游埠早茶”代言人的“网红爷爷”张金宝走了,他的侄子张三海代替他,义不容辞地成为了“新网红”。泪水洒进衢江只消一夜,第二天开始,他又要用微笑去面对每一个人,把游埠早茶的文化继续流传下去。茶馆里,泛黄的黑白照片记录了古镇老街及众多的茶客们,以及辗转流传的旧时光。
与茶同样上了年纪的,还有游埠的古桥。横贯镇内的游埠溪上有清代所建的“太平桥”、“永安桥”、“永济桥”、“永福桥”、“潦溪桥”,游埠人还给它们起了个颇为浪漫的名字:“五马归槽”。五座桥横跨溪水,却形态各异,确实很像五匹归槽取食的马。
有些故事,并不总是万般美好的结局。上世纪末,太平桥由于年久失修,轰然倒塌,一对母女不幸遇难。2006年夏,太平桥动工复建,依旧叫太平桥,但显眼的现代砖石,怎么看都少了历史的味道。“五马归槽”传说的浪漫与古韵,由此打了折扣。
同样打了折扣的还有桥下那一方溪水。在一家茶馆里,还未散去的三四位大伯,正在争论水质变差的问题,最后都把罪魁祸首指向了一些前几年开工的企业。据说,镇边村子里,近些年不断有人得癌症。很多人都搬出去了,留下的,大多是上了年纪、安土重迁的老人。
镇子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张了一家现代茶馆,颇受游客喜欢,用的正是这方溪水。茶叶卖的很贵,但味道据说一般。至于老板何许人也,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了。
- - 湖州·南浔 - -
“在著名的江南六小镇之外,我终于又找到了一处,也说是更好的,他叫荻港村,在湖州市和孚镇。说更好,是因为荻港村更古朴、更完美、更优雅,原汁原味,实属难得。” — 舒乙(老舍先生之子)
江南古镇实在是千千万,舒乙凭何说荻港最好呢?我走上横纵分明的青石板,试着去找寻这背后的答案。
据说,这青石板的横纵还是有讲究的,当年建镇时,青石板横铺的是两大家族之一的章姓家族出资的,竖铺的则是吴姓家族出资的。以至于当我听说荻港村口的舍西桥是《西游记》原著作者吴承恩建造之时,误以为他也是吴家的一员,但事实并非如此,吴承恩只不过有朋在此,与荻港村的吴家并无直接的关系。
穿过舍西桥,便漫步在横七竖八的小巷子里,一路上,似乎随处都能觅到“领头羊”章家的产业,这是怎样神秘的一个家族呢?章家建立了荻港私塾;章鸿钊是中国第一任地质部部长、中国地质学的开山鼻祖,是李四光的老师;其子章元龙是中国人造水晶石的发明人;章开沅是华中师范大学校长;章宗祥第一个提出“一夫一妻”制......一个家族,便谱写了半个荻港镇的辉煌与厚重。
再往后,一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桑基鱼塘与捕鱼人放置的“簖”,便到了外巷埭。它的尽头是家箍桶铺子,老板以木匠手艺为生,儿子还未出师,在不远处开了家杂货铺卖塑料桶。相比80块一个的木桶,10块钱的塑料桶似乎更当抢手。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手工木桶逐渐成了城里足疗店眼中的宝贝,箍桶匠的手也便因此生了点石成金之术。箍桶匠的手艺还延伸到了木质打击乐器上,甚至办起了一个老年打击乐团,已经出去演出了几十场。在鼓槌与鼓面隆隆的碰撞声中,传统手艺与文化完成了交融与统一。
在荻港这个中国最大、保存最好的桑基鱼塘所在地,至今还保留着很多相关的传统习俗。每逢种蚕季,村民总要先祭拜蚕花娘娘。根据规矩,养蚕地点禁止生人出入,养蚕人便在自家门上挂上桃柳枝,提醒外人家里正在养蚕。
再往前走,便是镇上最有名的“一元茶馆”了。聚华园茶馆有上百年历史,桌子凳子也都是百年历史的古物,甚至连茶客也大都是年过花甲的“文物”。一元茶开久了,亏损越滚越大,茶馆老板便在旁边又开了一家理发店,收入补贴茶馆的亏损。长期的入不敷出,让茶馆从“一元茶”变成茶客自带茶叶的“一元水”,道尽了老板与茶客之间的默契,和人与人之间的宽容与谦和。
很多在外地做活的乡邻总会回到荻港这家剃头铺子,来感受上个世纪独有的记忆。舒乙的文章中同样有过这样的场景:“看着那老式的躺椅,那磨刮胡子刀的皮子,真有种童年记忆的亲切。”台湾著名建筑师陈勤忠同样感慨:“荻港让人涌起乡愁,像在母亲怀抱中的感觉。”
到这里,我似乎找到了开篇的答案。“为什么最好?”用同济人文学院王国伟教授的话说:“这里有人情味!“
- - 湖州·南浔 - -
黄昏的斜阳里,坐在凝德堂口一把木屐上的老爷爷轻摇着蒲扇,椅子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不时盖过了河埠头上汲水的簌簌声。三三两两洗菜做饭的居民忙碌着,在横七竖八的街巷和骑楼里时隐时现,给宁静安详的“百间楼”染上生动的色彩。偶有路过的小舟,划开了铺在这色彩中心的一抹浓重的绿,给南浔涂上袅袅的烟火气。“百间楼上倚婵娟,进间楼下水清涟;每到斜阳村色晚,板桥东泊卖花船。”这首《浔溪渔唱》描绘的便是百间楼的风韵和生活。
这里便是南浔,一座烟火气浓重的千年古镇。在这里,你会遇见“难寻”的人间烟火气。
独居北方的百间楼建筑群是这里最原始的风貌,而背后的故事颇为耐人寻味。据说南浔镇的董尚书孙子娶妻,亲家视其屋不阔,便刁难道:“我女儿娇生惯养,有侍女百人,恐怕嫁过去住不开。”董尚书当即大手一挥,反讥道,“那我再建一百间屋给她们住就是了!”后来百间楼果真建了起来,分列河两岸,至今依然同这个故事一齐刻印在南浔的市井记忆之中。
那些宽阔的石库门和雕花照壁,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
小莲庄和嘉业堂藏书馆比邻而居,都是刘氏家族的私产。小莲庄是当时晚清时代“西象”之首刘墉的私家花园,而他赖以发迹的产业正是南浔最著名的丝织业。这座园子1885年开始筹建,一直到1924年才完工。40年的春秋轮转,国运沉浮中,刘墉从一个“小打杂的”成长为南浔巨富“四象”之首。小莲庄之名,因了刘墉仰慕元末著名画家赵孟頫所建“莲庄”而得,也颇应景地开辟了一个莲叶池。每逢盛夏,荷花莲叶与满池地鲤鱼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不远处的刘氏梯号,是刘墉三子刘梯青的私人住宅。不过相比刘氏梯号,红房子这个名称更广为人知。从红房子、小莲庄内部中西合璧的风格,可以看出当年的刘家对西方文化是非常开放的。奈何时人思想仍十分闭塞,不得不用深深的高墙大院围住那些精致的拜占庭式栏杆和科林斯石柱,将这些先进思想凝练成的艺术品禁锢在俗世冷眼目不能及的地方。
同作为“四象”之一的张家,也为南浔古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遗产。张石铭是南浔 “四象”之一张颂贤的孙子,晚清年间有名的丝绸生意人,也是一名非常有名的慈善家,乐善好施。他还是一位金石家,是西泠印社的发起人和赞助人之一,在无形中与弘一法师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张石铭的同族堂兄弟张静江则是孙中山先生的资助者,他的捐助并不是零星半点,而是倾己所有,以至于自己家在法国的公司倒闭,他还抽空自己家底,不惜抵押房产,还向亲友借款许以高息来资助孙中山北伐,在张静江的故居,玻璃柜陈列最多的不是他的生平物件,而是许多借据。可以说,近代中国燎原的星火上,定是有张家的一捆薪柴的。
关于南浔古镇的美,用心感受过的人自然是有答案的,那必不是很多人相机下的夜南浔。彩灯霓影里的南浔,不是真正的南浔。真正的南浔之美,便是那黑瓦、白墙、流水、人家,以及鹧鸪溪里流淌的故事。
- - 嘉兴 - -
八月,到处都是摸得见的炎热。蒲鞋弄口的小店里冷气袭人,把一分钟前从室外带进来的汗珠拂得一干二净。一尺之隔的窗外,一只八哥和一罐蝈蝈吱吱呀呀地扯着嗓子,偶尔听到艺人不太明晰的二胡调子,或是门前月河里乌篷船撑开了桨悠悠划开水流的簌簌声。
与偏居郊野,静默安逸的西塘和乌镇不同,这片绽放在城市中央钢筋混凝土中的古老街区,用力撕开了历史和现代化的围猎,才将一个个古老而深沉的故事温柔地捧在你的面前。
漫步中基路和两旁鱼骨似的小道,仿佛可以看到南宋时的嘉兴,一个名闻遐迩的江南重镇,经济发达,人口剧增,城市逐渐向城外发展,北门外一线也渐成住宅和商业区。再往后,至明清,月河区成了一个繁华的集市。太平天国时期城里衰败,甪里街、放生桥、五龙桥一线精华都成废墟,而北门月河一带却更兴旺了。清以后历经民国,直至解放初,月河一带一直是商业繁华之地。
青石长阶与小街和石桥给这里的自然风采又增添了一丝人情味,大大小小的弄堂与河流星罗棋布,饮马河相传吴越兵争时就有名,又说明代附近有演武场,战马牧饮于此而名。秀水兜因地形如兜,秀水流注故名,后为街名,街中有著名学者唐兰旧居。严家弄相传是汉代严助故居之处,上世纪中叶弄底曾有花圃,所产白兰花著名,称阿三白兰花。糕作弄曾有糕作坊,产桂花状元糕为名点。蒲鞋弄旧称便民街,连接便民桥,曾经是嘉北乡下农民进城要道,桥下外月河民国时设过小快班摇船和航船码头……
曾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的吴藕汀曾在诗中提到故乡的月河,谈及怡园茶馆:“槛外漕渠运供需,愁来登此亦方壶。临行计数由茶客,帐薄常悬别地无。”这种老板与茶客之间用信任搭建起来的赊账便利,早已印刻在月河的正值与真挚之中。
月河沉默的滋养着世世代代傍水而居的人们,河流蒸发的水汽带来潮湿的质感,以至于走在小巷里蓦然升起一种魂归故里的感觉。那些质朴或瑰丽的传说都被一一掩埋起来,然后被时光藏在了月和街区的每一个角落,当你途径时,故事便会不经意间被翻开,再一次带你领略一遍那数百年前的风土人情。
历史的尘埃落定后,乌镇和西塘成为尽人皆知的江南古镇,而提起嘉兴月河历史街区,却似乎少了不少人气,即使如此,也不能忽略其蕴含的历史意义,它就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藏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读的懂。更多的,需要花些时间去体会这百年间的演变,从古到今不断累积的文化底蕴,或许最后的落脚点是悲情的,正如我陷入一种失去其本貌的惋惜中,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落魄,和一个街区的变化。但又因此获得一种重生的希望,时光不能永驻,而一代代文化的传承维系了永恒,嘉兴市的人民用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一切为这里增添新的血液,当夜市嘈杂,灯火通明,站在这里,被月河街区的温柔和包容拥抱,以其深邃的历史内涵疗愈了自己,让我又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本文图文创作者均为“最笨旅行家石头”,投稿并首发于“途鸦”公号,全文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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