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正定之行，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的背包旅行时代。那一次，我是冲着荣国府的海棠和“红楼一梦”去的。红学发展的艰辛，与显贵家族兴败荣辱的转瞬桑田，都让我无比留恋。
那时候，我还不谙荣国府的那些飞檐翘角只是些仿古建筑，古城真正的遗珍也还不足以对一个毛头小子产生什么吸引力。
但当我以相机为笔，以笔为目，以目为剑，开始在人文之夜里长夜行军时，正定又成了一个不得不再来的地方。周遭漆黑的夜色里，我总想起几十年前，这里曾有一场烂漫纷繁的梦。
那年的梁思成，在正定做了一场敦煌梦。
1933年，梁思成在正定文庙，看到了只存在于敦煌壁画中的大殿。又在咫尺之外的开元寺里，看到了半座传说中已不存在的唐代建筑。
那之前不久，日本学者曾洋洋得意地论断，“中国大唐看日本”，“中国已无唐代建筑”。百感交集的梁思成与林徽因带着不甘，开始跑遍大江南北，触摸中国建筑已隐没许久的血脉。
当年，日寇的铁蹄已经踏进华北。正定文庙，原本只是梁思成压缩行程后的匆匆偶遇。
走进大门，梁思成径直向里走，“以防时间上不必要的耗失”。迎面而来的前殿便“大令人失望”，梁思成准备回头了，忽想“‘即来之而看完之’比较是好态度”，“于是信步绕越前殿东边进去。果然！好一座大成殿；雄壮古劲的五间，赫然现在眼前......五间大殿都那样小心翼翼地出檐，雄伟的斗拱，别处还未曾见过。”
“我很疑心它是唐宋五代遗物。”梁思成做出了这样的断言。
事实证明，建筑大师的匆匆一瞥，便一语中的。正定文庙是我国最早的文庙大成殿，建于五代时期，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比最著名的山东曲阜孔庙大成殿早了五个多世纪，价值之高难以估计。
不过，我看到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面对正定文庙大成殿，发出了诧异的感叹：“就这？”
这还要从斗拱构件的变迁说起。五代的建筑，以大件的斗拱和梁柱为特色。这样的斗拱，是极不具观赏性的。
很多人在看古建筑的时候，觉得飞檐斗拱越精致，价值就越大。恰恰相反！飞檐斗拱从最初的只注重实用，到主要承担观赏性，经历了一个极其漫长的结果。斗拱用材越大，越笨重，年代就很可能越久。因此，看惯了年代更近的精致殿宇的普通人，面对这样古老的大殿发出如此感慨，也就不足为奇了。
普通人也很难理解，当年梁思成绕过号房、穿过前殿，然后在这块空地上站住，望向那座笨重大殿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心情。那场临行前的偶遇，无论对梁思成、正定、敦煌，还是我们这些普通人，都恍然如一场梦一般。
几十年过去了，正定这座小城并没有如很多人预期般“一夜爆红”。它蜷缩在河北石家庄一隅，握着几百上千年历史的“四塔八寺”和拥有多个“世界孤例”的大佛寺，却像个孩子般发着呆。
与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一样，正定没能够突破北方并非传统旅游地区的“桎梏”。它始终不温不火，接待着大多是周边县市的“周末旅游团”。
除了后来在山西五台山发现的唐代佛光寺与另外两座建筑，唐代建筑遗构就仅存于正定开元寺内。它只有“半座”，即开元寺钟楼……的下层。
2000年6月22日，在正定城内府前街挖住宅楼地槽时，在距地面2米深的地方碰到了一块青石，拔也拔不出来，往旁边挖也挖不到头，工人疑心这可能是块比人脑袋还大的大石头。
最终他们发现，那是世界最大的石赑屃（bì xì），有五人长，接近两人高，残缺不全的身体重达107吨。同时出土的残碑，自然也是最大的了。
经鉴定，它们属于晚唐五代遗存。同年，巨型赑屃被移送至开元寺内，立于东南角。
等到身上积压千余年的尘土被仔细拂去、拭净，它惊讶地发现，自己“走失”千年后，身边竟伫立着一位“老朋友”。那是同属唐朝的遗存：开元寺须弥塔，连同那座钟楼一道，成为了仍守候在这里的幸运儿。
开元寺的草坪里，开满了三叶草，那是幸运的代名词。这两位累历风雨的残烛老人，以这样的方式重聚，未免不是件浪漫的事情。风一吹，塔沿上四瓣心形的风铃发出“叮叮”的敲击声，像是要穿透那无垠的岁月，在呼喊着老朋友的名字。
在正定古城，地位最高的恐怕要数隆兴寺了，当地人称它为大佛寺。这座无论在任何“中国寺庙排行榜”上均能挤进前五位的隆兴寺，却没有少林寺、普陀寺与悬空寺那般传奇。它像个沉默的“优等生”，静静端坐在正定的一角，怀抱着许多个“世界孤例”和“世界之最”发呆。
1、“世界孤例”永定柱
这是一种两种立柱并联而立的做柱方式，在唐以后即逐渐被淘汰。目前隆兴寺的永定柱是书本上这一造法的唯一例证。
2、“世界孤例”摩尼殿
这座被梁思成先生誉为“世界古建筑孤例”的摩尼殿，四边正中各伸出一间叫做“抱厦”（抱厦有个别称，不敢打出来）的歇山式小屋，使得整体呈“十”字型，造型奇特。斗拱宽大实用，为宋《营造法式》之典范。
3、“世界孤例”悬塑倒坐观音
中国留存的悬塑作品其实不少，例如山西长治的观音堂、小西天。不过悬塑倒坐观音，便仅此一例。这尊自在观音体态飘逸，线条流畅，没有一般的倒坐观音那种世间疾苦的悲情，多了一些自在与逍遥，造型独树一帜。怪不得被鲁迅称为“世界上最美的观音”。
4、“最古老”转轮藏
转轮藏（zàng）是一座收藏经书的旋转书架，因此特别多人读错。可以这么理解：藏（zàng）是收藏（cáng）东西的地方。这座宋代的八角形藏书阁，是目前留存最古老的藏。
5、“最古老”楷书碑刻《龙藏寺碑》
它是隋朝的，已有超过千年历史的，比正定城中那块唐朝的风动碑还要古老。也被称为“楷书第一碑”。
6、“最高大”的古老千手千眼观音像
在所有千手千眼观音像中，它22米的高度并不是最高大的。然而，若是只算古迹，则要排除掉湖南长沙那尊百米巨像和河北普宁寺那尊木像，它便成了最高大的古老千手千眼观音像。立于其下，仰视没十秒钟脖子就已酸痛起来。
7、“最精美”铜铸毗卢佛
全像上下共有大大小小1072尊佛像，可谓中国古代铸铜工艺的巅峰之作，海内孤例。
8、“最小众”明代壁画
位于摩尼殿内的明代壁画，描绘了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的宏伟场景。由于隆兴寺古迹过多，这些壁画甚至少有人提及。然而，它们已是明代壁画中保存较好、规模较大的杰作。
正定的夜是辉煌的，莹莹闪烁的灯火将古城照的辉煌。这是正定古城翻新的杰作，无数现代“仿古建筑”拔地而起，构成了正定城全新的夜色。
然而，这座凝固着时光的痕迹、罕见地保存了众多“国内唯一”国宝的古城，在很多人眼中从此成为了“丧失古意”的现代画作，不免让人唏嘘。
黄昏时分，我登上南城门，望见城内外辉煌通明的灯火。城门外挂着彩灯的游船穿梭往来，门内小吃街袅袅烟火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满城通明的灯火汹涌而来，不大的小城充斥着甜津津的鼎沸市声。
我扯下正定灯火通明的一角夜色，在手心里摊成一汪水。波光盈盈里，我望见一整个盛唐。
翻开正定地图，我看到一个很浪漫的名字：燕赵大街。踏上街道青石嶙峋的石板路，沿南大街走上古城墙南门，总让人忆起一千多年前，韩愈吐出的那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回望身后经年，只有正定古城的夜，给了我梦回大唐的错觉。这座古城，凭借着白天的四塔八寺与夜晚的璀璨灯火，成为了石家庄和保定的周边游、小长假最佳去处。
翻开地图，那些辉煌仍在，梁思成做过的梦也清晰。正定文庙，中国最古老的大成殿，那是梁思成在敦煌壁画里看到的大殿，比山东曲阜孔庙早了整整五百年；隆兴寺的永定柱是书中这一造法的唯一实例，而巨大的悬塑自在观音更是世界孤例；广惠寺唯一留存的金代华塔，四层堪称中国塔雕的绝伦之作；开元寺中残重107吨的赑屃，傲视四野，全球无二；天宁寺中的塔心柱，孤例海内......
南城门上，“三关雄镇”的石门额居于正中，历史上，这里曾与保定、北京合称北方三雄镇，是北宋留在北方顽强抵抗的最后三座城池之一。也正因如此，它才得以获得如此完整的保全。城门不远处，新旧城墙的交界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那个一身是胆的赵子龙提枪策马，跨过滹沱河奔向远处没有尽头的旷野。繁华是一个轮回，岁月的笔墨，在正定书写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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