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古城,多复修缮之建筑。若非寻史而来,循循游观,总少了些景点之“玩”味。友人听闻我的抱怨,执意让我去鹤壁的浚县古城走走。“你要是想看老东西,浚县那边有座大石佛,应当合你的心意。”于是便挑了个周末,奔赴浚县而去。
东城门出去,绕大伾山走一公里,便从市巷喧闹进入了荒草蔓蔓。伾山大佛视线的阴影里,躺着几个透明的玻璃罩,底下埋藏着隋代大运河畔的“北方第一转运仓”黎阳仓。与明代全面重建的古城相比,这里显得古朴原始得多。古老的黄色隐没在玻璃之下,直削削的刻痕声明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只是不见其他人,诺大的荒野上只有我和一些昆虫草木的窃窃私语。从熙熙攘攘的古城到荒草覆盖的旷野,十几分钟的路程,双脚踏过了五百多年光阴。
黎阳仓夹在黄河与大运河之间,隋唐时期黄河以北各州征收的粮食,都先集中在黎阳仓,然后经黄河或者永济渠运往洛阳,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星罗棋布的粮仓下,是成百上千万个生命赖以维系的食粮,民间便有“黎阳收,九州固”的说法。直到北宋末年,黎阳仓废弃,逐渐掩埋进岁月的尘土下。
一座大伾山,曾默默滋养了许多个时代的辉煌。双足踏上黎阳仓遗址,竟罕而见得如落雨般密集的蚱蜢跃出飞近。这一二十年来,这些被人类足迹逼退的生命已很难在其他地方寻见,尤其是在人类足迹踏过的土地上。这废弃一千五百年的遗址下,竟还有食粮足够滋养这些小生灵么?
至少在精神上,浚县实在该是个富庶之地,才走出来像子贡这样哲商并举的智者,成为孔子最得意的门生之一。隋末那场农民起义,李密的瓦岗军曾在这里与隋军交战,战死兵马甚众,尸体横在无涯的旷野上,坟茔立成一座座小小的路标。为了纪念,军队中的巧匠便取当地黄土制作泥马泥人,点上眼睛的那一刻,便给一生戎马也点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它们后来有了个不那么悲情的名字:泥咕咕,这逐渐成了当地有名的手艺。颛顼帝尚玄色,玄即黑,黑鸟黑猴黑泥人,一笔一划把泥咕咕打造得沉稳庄重。浚县农村对主持公道的人称誉为“唱黑脸”,也缘于此。这份远古的崇拜便融进了泥咕咕的色彩中。
从黎阳仓出来,走不多远,便来到大伾山脚下。迈步上来,要先走过一段很长的阶梯,汉白玉石拼成的栏杆排成一条向上的通道,给远山涂上一层神圣而不可触及的庄重。山门右侧,有株略晚于伾山大佛,但也已有1400余岁的国槐,根虬叶茂,树影婆娑。树下伏着一公一母两只石狮子,姿势看不出是接引还是威慑。爬不多时,眼前兀然突出一座高耸入云的石楼,一端开口,形似龛室,似是藏佑着什么珍贵之物。
友人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大伾山石佛,目光炯炯,脸上露出藏不住的疑虑与讶异。良久,他怯怯地发问,“这大佛,怎么看起来比乐山大佛要……潦草?”
我一时被这问题噎住,没厘清这疑问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但我随即想到两年前在乐山脚下仰望时的感受,恍然悟到了令他如此迷茫的缘由,便查找到一张四川乐山大佛修复前的老照片,递给他看。他沉默了良久,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是的,即使是名闻四海的乐山大佛,原貌也已风化模糊,成为一个仿佛刚从梦境中出脱出来的形象。如今威严端坐又略带慈祥的乐山大佛,其实是经过细致修复和涂彩后的样貌。而大伾山的石佛经过历代漫长的修修补补,进入近代后风貌犹存,已无需过多粉饰,从而呈现出更偏向自然留存的观感。
一如唐宋斗拱宽大笨拙,而进入清代即刻小巧精致一样,现代人眼中大佛略显潦草疏朗的外表,恰是穿越沧海桑田的证据。它来自1600多年前的十六国后赵时期,是“全国最早,北方最大”的摩崖造像。黄河古时流于大伾山脚下,每到雨季常会泛滥,故立石佛以镇之。明《浚县志》记载,后赵开国皇帝石勒听从高僧佛图澄的建议,兴建了这尊高22.29米的“大佛岩”,俗称“镇河将军”。大佛像的脚深入地下一丈深,地上七丈,便也有了“八丈佛爷七丈楼”的说法。不过后来,当大佛像在明代被盖上了一座石楼加以保护,这句话于是被解读出了另外一种更易读和直白的涵义。
除去大佛本身,周边的摩崖题刻与庙宇也极其珍贵,尤其是明代王阳明的《登大伾山》诗作原迹,已成传世珍宝。大佛下的天宁寺,从北魏一路奔袭而来,走了一千五百余年。五代后周下诏灭佛,超九成寺院被破,它却得以幸免,还留下一块“准敕不停废记碑”,向世人透露着它崇高的地位。寺内藏一明代大钟,刻八卦图案,钟裙八瓣,敲击发音各不相同,人称“八卦幸运钟”,为天宁寺镇院之宝。
沿盘山路继续攀登,迎面屹立着一座石坊,名恩荣坊。这块牌坊原在卫贤镇南大街,建于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因孟楠家一门三进士而立,由皇帝亲赐修建,后搬迁至此。枋下的龙凤板单额枋等构件上雕竹林七贤、狮子滚绣球、八仙、一门三进土等图案,据说为河南省重点保护文物。
还有山顶的万仙阁,远远望去,便被满墙飞舞的悬塑人物所惊艳。沿梯踱至二楼,光景亦然。这样浩大的悬塑群,理应在文物图谱上占有一席之地,可为何从未听说过呢?问及院内的老者,方知这万仙阁虽始建于清代,其中悬塑却是新近重修。这近可碰触的年岁,也便剥夺了它在文人口中的地位。
与人流熙攘的乐山大佛不同,伾山大佛享受着与辉煌过往不相称的静默。时逢周末,大伾山上却行影寂寥,只留满面沙砾在千年后的寒风中飞舞,涂抹在无数碑刻文字上,慢慢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浚县文化的富庶远不止于此。从古城东西南北四条街向中央走,总能行至文治阁。这座明代迁城时设立的鼓楼曾毁于清初的兵燹,屡修屡坍,最终在康熙年间被一个姓梁的县令募资整修一新,并根据康熙崇尚文治的时政,改鼓楼为文治阁,规模倍之以往。经此变动,探敌防火的“武楼”竟一转而成为文风蔚然的“文楼”。这座形制奇异、四面开券的楼兀自伫立城中心四百年,已成浚县古老文明的象征。
楼阁为基座上二重檐四角攒尖顶,挑角花脊,上立脊兽,琉璃瓦剪边,顶镶宝瓶。其雄伟壮丽正如梁公所言:“层梁亘霄,飞甍翥翼”,“岩岩榱桷,耽耽栋柱,不偏不倚,翼然鹄峙”。文治阁修好后,百姓们奔走相告,争相观瞻。梁公邀来了众多名人雅士,登楼望景,吟咏题字。
有本地作者如此写道,“遥想当年登楼之盛况,绝不逊于滕子京与骚客岳阳楼上观洞庭,也不亚于阎都督与宾客滕王阁上品盛宴。众人茶饮之间,凭栏四望,大伾矗东南,浮丘卧于坤,黄河故道铺于东,卫水长流如练飘向北。云溪桥头,贾航云集,运舰连樯,船工呕哑咿喔之声可闻;文治阁下,牌坊栉比,店铺林立,百姓行憩买卖之举尽观。登楼之乐,于此为最。于是乎一篇篇佳文华章掷笔而成,一幅幅妙字翰墨挥毫而就。”
只可惜,这些作品仅有七件流传于世,分散于阁楼各处的碑记匾额之间。其余的,永远消失在了漫天火光与隆隆的炮火声中。1938年3月28日,日本血洗浚县城,近五千百姓魂归黄土,一千多栋老屋化成刺眼的焰火。抗日战争期间,日本犯下的千人以上的屠戮,全国共有百起以上;而三千人以上的,全国共有八起,浚县即是其中之一。几十年过去了,文治阁也成了为数不多目睹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之一。
菜园街上,旧时有棵老槐树,树冠茂然,绿荫遮天。当年那场黑夜里,有五百多百姓走失在树下浓重的阴影里,在那个刺骨的夜一睡不醒。其中很多是刚会走的小孩,手里拿着涂了彩的泥咕咕。后来,越来越多的老房子也走失在漫天的沙砾里,留下一座不太完整的古城和散落一地的残砖碎瓦。
老县衙对面为数不多的老宅里,摆放着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泥咕咕。大部分涂上了黑色,让头回见这稀罕玩意的游客分不清是涂上的玄彩还是不慎失了火灾。在民间,泥咕咕主要是送给小孩子的玩具,有流传几句童谣,
“小孩小孩你别哭,到会上给你买个花咕咕。
小孩小孩你别闹,给你捏个猴吃桃。
孩子哭,给他买个泥咕咕;孩子闹,给他吹吹咕咕哨。
给个咕咕鸡儿,回去生儿又生孙儿。
大会首小会首,下山捎些泥泥狗。
给我们泥泥狗,保恁平安回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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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稿参考简介详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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