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天地间,足以记录世事的一切存在中,石头总是最顽强而恒久的。石窟总伴随着故事,像旺盛的野草填补历史岩层间的空白。当我们谈论龙门,总笑谈李泰的皇帝梦与武则天的完美谎言。说起云冈,免不了衣冠风格的变化与北魏一抹微笑的隐没。可驼山呢?这座华夏东部最大的石窟,在那些已风化得模糊不清的钎凿斧刻背后,于千年后的书页上剩下了些什么?
就从隋朝开始吧。这个十足的短命王朝,在不足四十年的岁月里很少留下石窟凿迹,却单单在驼山刻下了厚重的一笔。
北周末年,名将尉迟迥率兵反叛杨坚的专权统治,被韦孝宽征讨平定。韦孝宽之侄韦操,也参与了此次平叛,一道被封为功臣,于是走马上任,做了青州总管。这个韦操在任上时,指挥开凿了驼山石窟规模最大的第三窟。而与此同时,铲除大患的杨坚则窜周称帝,建立了只存续三十八年的隋王朝。
三窟正中央,端坐着一尊“海岱第一大佛”,足有六米之高。大佛面容清秀,褒义博带,具有早期佛造像的特点。大佛两侧略微陷于石中的菩萨,长裙飘袂、璎珞遮衣,清秀得像是隋唐时期的少女。两侧石壁上,密密麻麻浮雕摩崖千佛,且龛内均留存人名题记,应当是开龛造像的供养人。大佛身下的须弥座上,刻有“大像主青州总管平桑公”之题记。据《隋书》记载,韦操“以平宇文炯功,进位柱国,封平桑郡公,历青、荆二州总管”,以考身份。
然而,驼山石窟里最引人遐思的,却不是第三窟这规模恢弘的大佛与千佛,而是旁边第二窟东侧岩壁上那尊被称为“青州二宝”之一的波斯供养人像。它们身穿窄袖尖领大衣,足踏尖头皮鞋,俨然一副波斯人形象,夹在无数宽袖袍带、裸露足部的中原人形象中,辨识度极高。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商人还是使节,但他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某个时刻,不远万里从中亚的家乡一路跋涉至青州。想来,既是有财力为自己塑像,他彼时的生活应当是相对富足的。他是否度过了奢华的后半生,迷失在天朝上国的浮华里,抑或在短暂歇住后便转身踏上迢迢石板蓑衣路?我们均不得而知了,这尊神秘的塑像躲在历史一角,没有注脚,没有铭牌,只留给世人一个可供任意解读的影子。
这样的审视,似乎比某些历史访谈节目更具视觉张力。一个隐忍的剖面,定然缺少了声色饱满的细节,却也摒弃了一切欲加粉饰的谎言,只留下一地遐想供你随意捡拾。
颇为有趣的,是窟中“像主张小叉敬造”的供养人题记。张小叉及“叉妻”之名常引现代人发笑,但隋朝的起名规则与现代应有极大不同。不难联想到同时代的北朝晚期著名将领杨大眼,其书法还是龙门古阳洞中留存的“龙门四品”之一。
再往前走,便是较为规矩的驼山一窟了。这是座典型的方形平顶唐窟,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呈对称布局,再向外则分别凿刻供养人、力士等。“长安三年李怀膺造”的题记,宣告它成为驼山石窟中最晚的造像。
与躺在青州博物馆中的龙兴寺造像一样,横跨多朝的纵深,使得我们可以一次欣赏到平刀直切的北朝造像、刀法圆润的隋代造像与面相丰润的唐代造像等多种风格。
驼山半山腰处,有一处古生物化石遗迹。那是比人类更加古老的生物留下的“天然石窟”,就潦草地散落在石阶的两侧。或许是哪个眼神犀利的开山工人,偶然瞥见了上亿年前定格下来的一瞬间。那时候,驼山上只有蓊郁的树木与秋风形状的石头,人类还不知道在哪个漆黑的襁褓里,等待着一团火点亮文明最初的光。
(↑忘记拍照,用河北邯郸弘济桥的近似图片↑)
更令我惊诧的是,我居然在这半山腰上,发现了另一处“天然石刻”:驼山的部分山体好似一尊仰躺着的巨佛,长二三公里,额、口、鼻、颌等部位比例恰当、清晰可辨。随着爬山时视角的变化,巨佛的双唇还会呈现交替开闭的奇观,仿佛在为这云天之间的芸芸众生传授佛法教义。
怪不得古人在半山腰上凭空修建了一座望佛台!相当长的时间内,后人都不晓其意,直到上世纪末的某一天,一位写生画家偶然望见了山对面那尊沟壑连襟的巨大石佛,拆开了一份封存一千五百年的礼物。据专家考证,这座巨佛是在天然山体形态的基础上,在北齐时期经人工修凿打磨而成的,属于半天然半人工的作品。巨佛硕大却不潦草,其精细程度甚至能够表现佛像的重瞳。
令人纳闷的是,这尊山体巨佛被工匠特意雕凿了独属男性特征的喉结。众所周知,佛教汉化后经历了长久的女性化过程,衣褶、面容日益柔和,就连观音也渐渐成了女性。这尊大佛刻于北齐,已不属早期,这样的处理方式显得有些“复古”,不禁联想到青州博物馆龙兴寺窖藏馆中的北齐造像,也呈现出类似的“逆反”与“回归”。这仅出现于青州的现象绝非巧合,应当有什么特殊的时代背景。
学者曾给出过一种解释:青州虽居北方,却曾被东晋、南朝宋等南方政权统治了半个多世纪,因而在佛教传播过程中出现了时代上的“反复跃迁”,造像风格也随之出现了一段时间的“跳跃”。
或许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战乱或迁徙,将这段记忆从青州人的脑海中抹去了。巨佛形成后不久,便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直到一千五百年后的那次重遇。而此时,这场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只留下了一个笼罩着迷雾的侧影,媚眼含笑地嘲弄着年轻的后人。
依山路前行,可见书写着“驼山”二字的巨大石壁。此为明正德年间,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太保的乐平人乔宇书写的。凛凛的刀锋,重叠着遒劲的笔锋,足以在无数场秋雨中同寒风共舞。
这便是“驼铃千寻”之圣境,与“云门悬镜”同为青州八景之一。云门山上,为衡王祝寿而题的一个巨大“寿”字占据了整面山岩,与驼山刀锋遥遥相望。这是目前留存的最大单体摩崖石刻,据说在青州的高楼大厦落成之前,从衡王府内可远远望见这个寿字。想必衡王当年也曾寄念于此,期盼着自己下半生的福寿康宁。登上云门山,便可将驼山那尊天然大佛一览无余。可倘若登上驼山,便实在不忍回头望去,望见几十年前那场残酷的浩劫。
驼岭千寻,一个露水般的名字,却承载着两份完全不同的命运。近在咫尺的云门山石窟,曾被梁思成誉为“隋代最精品之作”,却在几十年前那场浩劫的某个清晨如晨露般没了踪影。佛头尽数被毁,仅留下神上的彩绘花纹教人心生浮想。而驼山石窟,因道路崎岖难走,加上山下村民的日夜守护,幸运地逃过一劫,成为凝结在秋叶背后的一抹长久的霜。
驼山与云门山相对而立,颇似一对情深意笃的兄弟。不仅都有石窟造像,在山顶还都各建造了一座无梁殿。它们曾隔着半个青州对视了千年,不知在漫长的时间里,它们是否想过彼此的身世竟会分道扬镳得如此迥异。
失去了至宝的云门山,只剩许多当年隐士们避世的洞穴可供追溯。或许是青州城外的草露有种特殊的清甜,这里长久以来成为名人隐士归园田居的目的地。云门山上的洞穴里,避世者的被褥横七竖八地叠了一层又一层。无数个寒夜里,黑漆漆的洞口与一米外低垂的星空,为落寞的文化笃信者提供了温良的暖意。
驼山石窟的完整留存,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据史料记载,驼山石窟原为驼山寺的一处胜境。寺初建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在唐长安二年的造像题记中,找到了“谨施净材于驼山寺造石佛像”的记载,说明驼山寺至少应与驼山石窟为同时期的作品。这座寺庙,很可能曾在横扫青州城的几次灭佛运动中为驼山石窟提供了庇护。或许是因为驼山寺建于山脚,与半山腰上的石窟群拉开了一定距离,在寺庙坍颓时让石窟逃过了一劫。
然而戏剧性的是,驼山石窟躲过了多次刻意的破坏,却在元朝时期的“佛道之争”中受了伤。那时候,驼山被道教“征用”,石窟内的造像遭到了不少破坏。
好在千百年来,驼山石窟早已成为青州城百姓的精神寄托。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洗礼后,大家对其礼敬有加,日夜守护。石窟下有个小村子,长年来始终保持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村民们为了保护石窟,轮流自发组织看护。
再强的警惕,也无法完全避免意外。同南禅寺、平遥清凉寺一样,驼山石窟也遭到了盗贼的“武装劫掠”。世纪初的寻常一天,驼山上游客稀稀,景区管理人陈景川在巡逻期间突然被一伙彪形大汉摁倒在地,绑了起来。他目睹这伙人扛着斧、锤等工具朝石窟群奔去,急得顾不上疼痛,强行挣脱开绳子,跌跌撞撞地跑下山报警。等到做完这一切,陈景川才发现自己居然被绳子勒掉了一根小拇指!
等警察赶到,强盗们已经逃之夭夭。清点后发现,二号窟大佛头顶四尊小佛像的头不见踪影,还有十尊佛首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坏。经过一连数日的侦察,这伙人被成功抓获,失窃的四颗佛首也被成功追回。这些国宝躲过了无数其他地方的“同伴”那样飘洋过海、远离家乡的命运,而驼山石窟自那之后看护更加严密,还加装了防盗隔栏,再未发生意外。
二窟窟门边上,横眉睚眦的力士赤裸着上身,继续保持着一千五百年不变的威严。从北齐一路走来的驼山与云门山,或许已看过太多辉煌与消弭、完整与破碎。幸而,佛像是不害怕这种破碎的。正如某位作家所言,“破碎的佛像化成了千万尊佛,就像涅槃之后佛的舍利一样,变成碎块却再也不会消失。”
——
📍详细地址:
山东省潍坊市青州市云门山街办王家庄村,售票处位于龙兴寺北侧停车场旁。
- - -
⏰营业时间:
05: 30 - 18: 00
- - -
💴人均消费:
本地人免费,游客门票40元/人,但营业前进山免费,节假日5: 30之前,工作日6: 00之前。
- - -
🗓行程安排:
青州的访古地包括驼山石窟、青州博物馆、偶园、衡王府石坊、昭德古街等,青州古城也是不错的去处。行动迅速的话一天即可逛完。
- - -
🚗交通攻略:
青州很小,推荐开车去自驾,背包客可以坐车到青州后直接走路游玩。
——
本文图文作者均为“最笨旅行家石头”,首发于途鸦公号,版权所有,请勿搬运。
(约稿参考简介详询)
评论(0)
写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