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个钟情访古的旅行者,都会对牌坊生出些戚戚之意:它们记录辉煌,却并不是辉煌本身。相反,它们往往伶俜地站在黄土梁上、野草丛中、半山腰间,昭示着某种曾经不可一世的东西已从世间消弭。
因此,余秋雨所说的“与牌坊结仇,诅咒着它的倒塌”,我是全然不信的。相反,牌坊总惹怜爱与伤怀,因了那些排列紧密的神秘文字,与文字背后早已模糊不清的故事。
若天地之间沉默的君子,也总和而不同。节孝坊、忠义坊、功德坊……外观大同小异,而蕴藉却天差地别了。
山西永济东姚温村正中,是条直直的长道,从窑屋上混杂着青烟的尘嚣一路延伸到天边阴沉沉的寂寥。信步往前走,拐个弯,便一头扎进黄绿相间的麦田。不多时,远远得见两座牌坊,间隔约莫百米,孤独地立于荒野之中。本疑心这是一牌连坊,可总觉两座坊形态迥异,不似出自同一时期。
查询到的资料证实了我的猜想:它们虽同为节孝坊,却一座建于明朝,一座建于清朝;一座是石头垒成,一座是褐砖砌成;一座用歇山顶,一座用庑殿顶。可以说,它们是时间的荒原中,实实在在的“半路夫妻”!
一明一清或难预料,但毫无疑问都是晚期牌坊的面貌。与斗拱等建筑构件一样,牌坊也在跨越千余年的变迁中出落得越来越玲珑精巧。唐宋大开大合的洒脱不复存在,转而糅合了些带着点小家子气的秀气。宽大的石鸱头转为小巧的鸱尾,二十四孝、八仙人物、车马走兽、妇人启门、雕龙走凤等爬满了坊额的每个角落。
明朝初年,朱元璋诏令旌表节妇,“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从此以后,节孝牌坊逐渐成为相当长时段内妇女节操的“最高楷模”。这样的性别偏袒与道德施压,在现代人看来注定是复杂而难以言喻的。作家韩振远在《凄楚的牌楼》一文中,描述了对这两座牌坊最初的印象:“两座不同材质的牌楼,像两位身份不同的女人,各怀心事地注视着远方,思念着永远也不会归来的亲人。”
亲人已无归期,女人便陷入了“花无再开、月不再圆”的尴尬境地,只能怀抱着贞洁操守默默揉搓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它彻底掉了色,沦为一盘长满青苔的磨,无论做何努力都只能在原地兜兜转转。她们不想航得更远一些么?可“贞”与“节”腐蚀了船身,陷在不远处蒲津渡潮水下的淤泥里,动弹不得。
牌坊上,精雕细刻、棱角分明的沟壑,似乎是要把这份强硬的嘉奖发挥到极致。仿木结构的斗拱层层叠叠,沟槽穿插相合成恰到好处的韵律。龙头吞麟吐雾,彩凤云遮月舞,八仙仪仗浩荡威武,左右石狮庄严肃穆,却连这牌坊主人的名字都不肯给出,只留下“旌表故太学士孟挺之妻王氏节孝坊”,在已故夫君光辉的名字旁点上一个象征性的注脚。
怪不得韩振远在离开东姚温村时,会给出如此评价:“再看那牌坊,分明就是用女人的辛酸、无奈和艰辛做材料,和着女人的眼泪做成的。”一座光耀祖嗣的堂皇建筑,用了世界上保存最长久的材料刻印文字,却用恒久的笔锋写下了一个时代的尴尬。
这样的尴尬,沿着时间与空间肆意蔓延,即便到了现代,在牌坊建筑日益稀少的背景下演进得愈加浓烈。
现代人已很难想象,雕刻上的一个细节差异,可能会给它的主人带来怎样的后果。毫无疑问的是,倒退几百年,把一条四爪蟒雕成五爪真龙,绝对会惹来杀身之祸。
因此,当我听到单县两座牌坊上几百年前的雕龙是五爪时,就知道它们不简单。
百寿坊和百狮坊,已在单县老城矗立了两百余年。它们分别以雕刻有一百个不同字体的寿字与形态各异的狮子而闻名。牌坊之上,雕龙飞舞,蛇象涌动,不仅有皇四子履郡王的赠诗,更是因雕刻五爪真龙而成为现存规格最高的石牌坊。
然而,如此规格的石牌坊,却在文遗领域几乎籍籍无名。追根溯源,便是因为同东姚温牌坊一样,这两块石坊也属于贞节坊。据《单县志》记载,两块牌坊上的贞洁烈女为姑嫂关系,赞扬的均是丧夫后一生未嫁、慈养子女的美德。而这种两宋至明清时期足以留名青史的美德,如今已不被现代社会所接受。有关这两座牌坊的宣传,自然也陷入了长久的希声。
与我来看,这是毫无必要的。尽管当我踱步于这些“贞节牌坊”面前时,内心是极度不安的,但文物鉴赏绝不能忽略历史背景谈价值。相反,这种内心的牵缠反而为文物赋予了更为深重的内涵,它如一面镜子照亮了曾经的我们。正如鼓浪屿是八国联军留下的一地鸡毛、上海外滩是屈辱的殖民记忆,却并不妨碍它们成为现象级的文物留存。更何况,这两座牌坊本身并不是什么“封建思想的余孽”,而是“社会倡导价值观”的记录者和维护者。尽管穿越历史的烟云,承载的价值观本身已改弦更张,可这并不能改变石牌坊“宣扬和褒奖人性之善”的初衷。
百寿坊和百狮坊,立坊时间相差十三年,位置相距不足百米,却彼此陪伴了两百多个春秋冬夏。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目送周遭一切斗转星移,几乎完全变了样子。单县的老建筑,已几乎全数换新,仅剩远处朱家大院两组院落和寥寥屋舍,仍旧保存着旧时记忆。
然而,单县牌坊的岁月变迁并非全无目击者。有一位,用自己生命中并不长的一段,目睹了这整个过程。
一棵树。准确地说,是衙门街上的一颗枸杞树。树龄已无所知,但据民间所说,枸杞树曾经历夏、霍、许、沈四姓四家,至今应已五百多岁。
它其实是两株根茎缠绕而生。右株立足古屋檐下,九根藤干如游蛇般簇拥环抱;左株根植房内,枝干破壁而出,与另一株在空中交织错节,形成枝繁叶茂的树冠。两株合抱之处,立有一块石碑,碑文已不复存在,仅能看清“圣旨”二字。
西垂的日脚,斜斜地投给牌坊一片阳光与阴影。向阳面的小狮子们,在夕阳的金色中仿佛徐徐跑动起来。我想起余秋雨笔下黑漆漆的牌坊和彩色的尼姑庵,那压倒一切的牌坊、无人的棺椁,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躲在日光背面的存在。
牌坊,这张立起来的“奖状”,实在脆弱得很。一个下午,两把锤子,就能将四五百年前时光夷为平地,干净利落。
山东桓台“新城72坊”中的71座,便是如此在历史的潮水中形消影遁,仅剩王家的四世宫保坊还顽强地站立着。事实上,全国大部分近代尚且健在的牌坊,都免不了在某个寻常傍午,谈笑间灰飞烟灭。
放眼全国,曾经的田野地头、村口巷尾里,牌坊几乎无处不在。如今,砖牌坊仅剩下两三座,四世宫保坊是为最完整,素有“华夏第一砖坊”之称。与毁誉参半的贞节坊不同的是,这块纪念王家四代拥保朝廷的牌坊,拥有的光鲜与荣耀足以殷透古今。
它建于四百多年前的1619年,是万历皇帝为表彰时年71岁的兵部尚书王象乾而建。史书载,王象乾“任宣府巡抚七年,边境无事。累官兵部尚书,崇祯初为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挫败虎墩兔。权警有胆略,威名著九边。”而其祖上三辈亦蒙恩泽,皆在原职之上追封“光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促成“四世宫保”之美誉。
据王氏后人介绍,新城王氏家族科甲蝉联,跨越明清两朝,三四百年经久不衰,极盛时号称‘王半朝’。入朝为官者上千,却未有一名官员因品行不端而落马,实属难得!
即便没有这些荣耀加身,四世宫保坊已足够引人驻足。牌坊形制十分完整,拱门洞两侧列8只石狮坐于石鼓之上,拱沿雕二龙戏珠、龙腾祥云等图案。最惹人注目的,是柱头上的4个浮雕人物,站在砖仿木“麻叶穿插枋”结构之上,极具美感与创意。脊上立狮子驮宝瓶、脊兽、鸱尾等,檐角下悬有风铃。斗拱前后正中嵌有“圣恩”二字,意为御赐牌坊。上匾镌刻“四世宫保”,相传为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所书。
百余年来,天灾人祸从未放过这块稀世牌坊。八年抗战期间,坊下有日军车队驶过,差点被松动的砖瓦砸伤。恼羞成怒的日军差一点拆毁整座牌坊,幸好当地王氏家族的后裔自愿捐资修葺,才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随后的几十年间,解放战争给它留下弹洞累累,特殊时期又在它身上刻上了锤印斧痕。幸而,桓台人把它当宝贝,松了修,破了建,才使得它免受全国其他多数牌坊覆灭之下场。我们如今还能见到他,堪称奇迹!
远在青州古城西侧,玲珑山南路旁,衡王府石坊静静藏匿于一座不起眼的学校大院中;几百米开外古街旁的门楼后面,宽大的偶园于闹市中辟出一大片静谧。
少有人知,它们都曾是衡王府宽窄大院的一部分,却在朝代更替的落雨中,同其他无数院落和楼宇一道分崩离析,没入这座城市的新鲜血液之中。偌大的青州古城,虽古香满溢,牌坊林立,却几乎皆为新建,除却部分老街外,唯偶园与衡王府石坊为明代遗存。在存留至今、可谓凤毛麟角的明代王府建筑里,石坊建筑更是仅存的孤品,价值之高不言而喻。
我曾在《青州古城文旅|一座城,两条街,与无数背影的命运交织》一文中,对偶园有所着墨,却从未提到那两道精雕细刻的石牌坊。一则现代人对牌坊这东西几无兴趣;二则它位于职业学院的校区内,若不申请进入,便难以发现其存在。然而顶级文保不可埋没,欲读懂衡王府,其留下的最重要文遗古迹也不可不为人所知。
如今,我们仍能从诸多文学作品中,找寻到那个曾经光耀海岱的衡王府的蛛丝马迹。《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政为众人讲过林四娘为给主人恒王(暗指衡王)报仇,讨伐起义军惨被反噬的故事。《聊斋志异》也提到这个林四娘,原为衡王宫嫔,成为女鬼后与旅途中的青州道台陈宝钥夜逢,结为琴瑟之好……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据史料记载,两座石坊建于第二代衡王朱厚矫在位的明嘉靖年间,是为文武官员叩拜衡王时出入的“大门”。两坊均为石灰石质、四柱三门牌楼式结构。南坊两面题“乐善遗风”、“象贤永誉”,北坊为“孝友宽仁”、“大雅不群”。据考证,这些题额出自明代大奸臣、书法家严嵩之手,为牌坊刻印之一大亮点。
奸臣做到极致,居然也成就了一代名书,无形中竟为王府之牌坊增光添彩,倒颇有些如今“黑红”文化当道的气韵。
清兵入关,末代衡王朱由棷降清。一声叩头并未打消顺治皇帝的疑虑,不久便以私藏金玉银印、欲行谋反等罪名,将他与弘光帝朱由崧、潞王朱常淓(潞简王墓的文中曾提到过这人)等十一人处死,衡王府也遭抄没。存世近150年、流转7王的宽宅院落,顷刻间灰飞烟灭。维余东花园,被冯溥购入,与自家宅邸合并为今日的偶园。
这个冯溥,自然不是寻常人物。他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同宰相),是青州望族冯家官位最高之人。冯家世代为官清廉,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以至于冯溥在古稀之年第二次请辞时才被准许告老还乡。
进入偶园的游客,总忍不住惊叹于它的阔大,殊不知这里原本只是衡王府的东花园。曾经的明朝分封产物衡王府,如今只剩两座石牌坊和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伫立风中,很难让人想象出它曾经的宏大壮丽。人们只好紧盯着这堆敦厚坚硬的石块,搜寻着一个同样坚硬的时代的蛛丝马迹。
本文图文作者均为“最笨旅行家石头”,首发于途鸦公号,版权所有,请勿搬运。
(约稿参考简介详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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