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博物馆展厅的大门,总制作得敦实又厚重。似乎稍微羸薄一点,里面一群生龙活虎的文物就会鱼贯而出,挣脱开几千年历史的束缚。
于是展厅内总是幽暗的,游览成了追逐光的艺术。有的光是短促的,或许只有一个凝固的斑点。有的光就拖的长一些,似乎从历史的一头奔走到另一头,并不觉得累。我在闲暇时间学过相对论,知道这样不疲奔走的光,会让时间度得无穷极得慢,怪不得文物们总葆有年轻人才有的鲜活!
因此,我喜欢在博物馆里看光。在那里,我看到一万个我的一万次存活。
博物馆的光,总比普通的日光更扎实,更有味道。光是灵动的,兴许是有生命的。顺着光与影的韵脚仔细看!伏羲和女娲在金乌下跳跃,酿酒的小麦暴晒出一整年的馨香,烧陶的火焰正发出噼啪的怒吼,铜汁爬上蜡范摩挲出细微的声响……我总觉得,博物馆空间小却并不狭促。每个展厅都像是晾晒在阳光下的村庄或草场,包裹着辽阔的、广大的长度与宽度。在那里,一个古老文明绽放出无数种光彩。
谁知道那一层薄薄的玻璃,究竟将光束曲折了几千年滚烫的岁月?它是如此神秘,包含了文明隐藏极深的韵脚,又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个时代无数个个体的暗语和波涛。玻璃另一侧,云气的纹路蕴藏着心脏的跳动,青铜的厚度是无数次思考堆叠的证明。
有些泛白,有些单调,是远古陶器质朴的红与黑。线条除了流畅并不延申出多少夸张,纹路中褶满了原始人类的单纯信仰。阳光、雨露、丰年,关于吃的一切就是生活的全部秘密。或许带点对音乐的好奇,带点对酒食的奢侈,但原始的欲望毫无疑问占据主动。
光线掠过国博中一件马家窑陶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期先人的内心波动。陶盆内壁,性征明显的舞者手拉手踩起神秘的鼓点,回荡了五千年不见减弱,依然给人噪动的鼓舞。为何如此喧闹快乐?是庆祝狩猎满载,亦或丰收的喜悦?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此赤裸的宣泄背后,是原始人类质朴的思维表达。当我们在信息爆炸的劳累中,怀着复杂和纠结的现代情绪去直视这份过于简单的快乐,竟会莫名地生出些久违的感动与戚戚来。
舞者脚下的多层弦纹,勾勒出一个圆形的小水塘,承托起小人们青涩的舞姿。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射出大片的空白,空白外是浓厚的黑。无尽的黑,无知的黑,无畏的黑,人类只褶在一小片时间与宇宙的夹层里,散发着微弱的光,孤独地起舞。
那时的人们,是否曾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有过殷心透骨的恨?没有工业、没有戏剧、没有复杂社会的冲击,他们的情绪足够强烈到感知这一切吗?
旁边站立的鹰形陶鼎,眼神透出犀利坚毅的光,这份强大的性格张力是否被我过度解读?它是如此简单,即便是明显带着些刚强情绪的动物,竟也要用毫无棱角的弧度和不带纹饰的平滑来刻画。不知道它的墓主人,那位神秘的成年女性,是否曾试图用它锐利的喙来呼喊过什么。但我们相距太久,历史在这里沉默了,我无法听到你的惙音。
陶片上趴着的、躺着的各种图案,是比文字更古老的图腾,或许就是文字的雏形。在中国人还未能使用固定的横竖组合来表达意义前,它们是欲望的简单代表。就是这么神奇,它们不是可识读的文字,却直白到完全能够读懂和理解,甚至感同身受,这或许是血脉里的某种灵感在作祟。我想着这一秒,当无边汪洋彼岸的人们为彼此身份和立场争论不休,我们正端立在玻璃橱窗前,与万年前的某个人心灵对话。
这时的光,是没有折射、没有衍射的白色光束,包含着生活的一切原始悸动。没有色彩,却处处是彩色的白;没有野心,却充满底层的欲望。
开始碰撞出色彩了。是夏商周青涩的、暗绰绰的绿,带着点礼制的墨彩。
线条也复杂起来了,从兽面纹、乳钉纹到复杂的云雷与凤鸟,线条变得更坚硬,更像权力的权杖与等级的阶梯。涂山氏的蝉翼展开成宏大的叙事,周天子的没落埋葬了多少鼎醴。
青铜器,简直是工艺美术的决绝创造!坚硬的质地保证了它的长久,冷峻的色彩与纹饰又为它套上了精美与庄重的外衣。青铜这种东西,凉凉的,却拥有包纳万物的魔力:喝酒,祭祀,贮藏,功赏,甚至单纯洗个手都要准备两套爬满牺首龙尾的青铜物件,还衍生出盉 + 盘、匜 + 盘两种“洗手套装”。
古人的生活,难道不比我们的更精致吗?在节奏不那么快的时代,生活中每一个珍贵的细节,都毫无意外地被打磨到了某种极致。
约四千年前的夏朝,是青铜器在中国能够追溯的极限。
很长一段时期里,夏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几乎只存在于古文献中。1959年,考古学家徐旭生在偃师遇到了深埋近四千年的二里头遗址。此后几十年间,大量珍贵的夏代文物被发现,并随之提出“二里头遗址乃夏都斟鄩(音同“寻”)所在地”这一重大考古论断。
在这些具象化的青铜、兽骨和泥塑上,那个长期寓居成一个模糊符号的夏朝,一点点披上了血肉,成为一段饱满、可触碰的时间跨度。
青铜器最初的容颜,在二里头遗址中得以窥见一二。其中极富盛名的乳钉纹铜爵,被尊称为“华夏第一爵”,它记载了一份来自4000年前的“极简式优雅”。
最初的纹路是简单的,几何、云气、回纹、稻谷做些铺垫,然后在夏商之交倏忽一下迸发出来,并最终在失蜡法的光环下达到巅峰,成为缭乱繁美的代名词。这是一段漫长历史的生力军,甚至两千年后依然时常被挑拣出来,当做骄傲的谈资。
进入汉代,青铜器的纹路已经彻底脱缰,融入了更多的民族、家族、个性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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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坚硬了,是石头,是石块,是世间长久的代名词。
石头是天生的黑,站在白色的对立面,也就是一切色彩的对立面。它看起来像没有感情却不会损坏的笔记本,总让人联想到石碑上程式化到有些陈腐枯燥的文字。你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的能将情绪这种东西刻印成百上千年,然后交给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去读懂。
然而,这种担心多半多余,尤其是当博物馆的灯光亮起,黑白的间隔拼凑出文明的沟壑。长久不再是负担,而是值得完整延展的记忆。雕凿的石块像迷宫,一代代人投身于此,试图解读其中隐藏的秘密。
当色彩被抽离,雕刻的魅力突然像滚开的茶水般馨香四溢。专注于线条本身,那些金乌银兔、流云奔马、鸦雀象群、舞人歌伎忽然变得显眼,变得鲜活。
这棵连缠树,藏在济宁市博物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却以黑白的姿态兀自旺盛生长。互相缠绕的枝桠,让我想起某种衔环蛇,或是佛祖静坐的连茎莲花。
或许它和蝉纹一样,是原始图腾中某种天地纠葛、生生不息的具象。没有表情的弓箭手,扭转出超越人体极限的夸张姿态,将人这种生物的动势张扬到极致。我想,这种美的信号是穿越古今的,在古人和今人身上无差别地接收和延申。
蝉纹,曾出现在青州博物馆龙兴寺北齐佛造像中,同样也是河南阴虚妇好墓的一大特色。在这座殷墟唯一完整保留的商代大墓里,石器、青铜器、玉器等万花竞放,织造出一个盛于世间的身后世界。这块小小的石牛,竟也大有来历。底部阴刻的“司辛”二字,昭示着它是商王武丁赐给符号的随葬品。
为什么是牛呢?据说正是殷商人的祖先率先开始骑着牛,穿梭于各部族之间进行商品贸易,这正是“商人”一词最初的来历。
最后,只剩下那些更加神秘的、无法解读的石头,在聚光灯下被照的亮亮堂堂。它们不朽的身体生于何时,出自何人之手,生之意义何在,我们均不得而知了。石头的魅力在这里凸显:它们是如此长久,以至于足够覆盖那些最强的好奇心也触及不到的角落。
论神秘,石头才是唯一的真理。
热切了,是滚烫的金。鎏金,错金,贴金……从春秋到东汉,从盛唐到明清,这种昂贵的材料占据了艺术不可思议的半壁江山。
定州博物馆里,有件宝贝几乎能与“灿若星河”划上等号。这件东汉掐丝嵌宝金辟邪,除了周身镶嵌的各色宝石外,还有一个不容易发见的秘密:俯身细看,你会留意到辟邪身上无数颗细小的突起,那是独特的“炸珠”工艺之杰作。将融化的金水通过细密的过滤网,滴入冷水中凝固成小球,再嵌接到金器表面,形成金珠纹路。如此复杂的技艺,令人叹服!
青铜器上,也毫不意外地引入了这一璀璨耀目的材料做点缀。除了利用稳定的特性阻止青铜的锈蚀,它还如盛装般为沉静的器物勾勒出个性,赋予了远超器模本身意韵的家族和时代特征。
洛博这件错金银团花纹铜流鼎,除了金银以外的位置几乎都已面目全非,却制造了不可思议的戏剧效果:金银闪耀出的光辉更夺目了,如同废墟上的一团火把,光芒足以穿透两千多年的永夜。
悦动飘逸起来了,是盛唐滚烫的金,带着点艳丽的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金坠、金盏、金杯、金简……一个个丰腴的人走过来,站在一个丰腴时代的中央。也只有盛唐,能坦然畅快地以丰腴作美,以仙衣作美,以人世间过剩的婀娜与暖色作美。历史的书页立成一幢楼,盛唐便是俊朗的阳台,施展着百花竟放的魔力。
俯下身的一霎那,无数璀璨的星光拼凑成一幅盛唐的缩略图,汹涌而来。
明定陵的发掘,成为后世永远的痛。但孝靖、孝端之冠帽,不仅曾惊艳了万历皇帝,还在几百年后惊艳了一整个时代。凤冠上,金色爬满了饰带、珍珠、点翠、凤羽的各个角落,浓墨重彩却并不喧宾夺主。配合点翠工艺最后的绝唱,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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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质更少了,是瓷器的滑腻和玉石的温润。古来君子喜青玉,总爱用一块石头来自比陶潜阮籍之桀骜,探取和靖子陵之隐趣。早至周代,贵族已开始以玉比德,形成了“君子佩玉”的风尚。
物件一旦与某种虚无的东西绑定,便很难脱开,君子与玉如是,钻石与爱情亦如是。而这样的绑定,又在不断的反馈中塑造着物件本身。于是这玉,竟愈见高洁。
于是前赴后继的玉石工匠,也总时不时地借此展现自己作为君子的智慧巧思。一块黑白相间的玉料,在他们的刻刀下滚落出纤巧的白莲、锃亮的黑蟹。好一个浑然天成,好一个匠心独运!首都博物馆以北京人居多,常有在它面前驻足许久的,甩下一句,“高了这个!”
但与玉挂钩的,远不止君子之趣。它还是礼制的重要部分,是等级尊卑的外显。从丧葬配饰,到剑戈装饰,处处可见玉石的影子。邯郸博物馆的鎏金龙虎嵌玉龙剑首,属于战国时期赵国的某位王侯。鎏金的铜制龙虎、玉龙、高悬的宝石,无不是权力的象征。张大的虎口,释放着吞没天地的气魄。神奇的是,几千年前的中国人,就开始了这份舍我其谁的豪迈。乱世中的独立,血战后的胜利,总是如此喷薄和骄横,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这是带点英雄主义,甚至带点时代的悲剧色彩的美,与清代及以后瓷器的俗丽之美显然是天壤之别。粉彩与斗彩弱化了瓷器本身的清润质地,开始将色彩打包卖给看客。还是动人的,如同秦淮八艳的夜夜笙歌,但总令人叹惋,在短暂的迷离后转头起桨,重新逃进千年的夜色。
最后,我又想起了木头,这种介于坚硬和柔美之间的东西。在国家博物馆古代佛像展厅的最后,是一尊千年前的宋代木雕菩萨像。巨大的身体毫不掩盖身体线条的流畅,只可仰视的角度也未曾削弱笑容的安祥。绕到一边,视线会撞见一束强烈的灯光,偶然变成菩萨手中发光的至宝。
我总疑心这是先民留给我的礼物,是某种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恩赐。从一个人到一个人,一代人到一代人,他们塑造了它们,它们又塑造了我们。
灯光熄了一些,博物馆里回荡起不紧不慢的闭馆广播。我下意识的回头望向来路,大部分展品已看不真切,浑浊一片的影子重新占据视野的主体。
我想,影子是光的另一面,同时又是光本身。就像我们凝视历史,也终将成为历史的血肉。只是历史不屑于斤斤计较,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什么人前来,和它进行长久的对视。
本文图文作者均为“最笨旅行家石头”,首发于途鸦公号,版权所有,请勿搬运。
(约稿参考简介详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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