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云冈,在龙门,也没有哪尊佛像或石刻被特殊保护起来,顶多在窟门处设个围栏。可在名气更逊的巩义石窟,却有这么一小块石刻,被特殊玻璃覆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什么顶级国宝,要受到如此不同寻常的待遇?
一场声势浩大的盗窃,让巩义石窟“身价暴增”。
上个世纪,龙门石窟顶级国宝《帝后礼佛图》不幸被盗往国外。巩义仅存的“同款”成了稀罕玩意儿,被文物研究者如种苗般捧在手心里。随着时间的发酵,这种感情反而愈加浓烈,成为十年、百年后令文化研究者甘之如饴的醇酿。
但无论如何,龙门《帝后礼佛图》的失窃,是上世纪文物外流的洪流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从出生直至背井离乡,这块石头经历了漫长的一千四百年。公元493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工匠们络绎不绝的身影如繁星般闪烁在伊河两岸。他们穷尽二十余年,都没能为宾阳三洞点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仅完成了一个精雕细刻的中洞,独自美轮美奂。以至于盛唐时,当千方百计进行政治作秀的太子李泰带着工匠到达这座“烂尾窟”,能做的也只有狗尾续貂、徒增破坏罢了。洞中前壁自上而下有四层精美的浮雕,《孝文皇帝礼佛图》和《文昭皇后礼佛图》位于第三层,隔门对望。它们刻画的,是皇帝和皇后带领侍从列队礼佛的场景,合称《帝后礼佛图》。孝文帝头戴旒冕,手持熏炉,文武百官次列其后,身姿体态各不相同,却井然有序,蕴藉着复杂的和谐之美。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是北魏的黄金年代留下的至臻之作,难怪会招惹来褶满嫉妒的眼神。上世纪初,一些西方探险家、汉学家来到中国,随即发现了龙门石窟的婀娜身姿。慵懒地躺了一千多年之后,这些石刻、佛头突然被斧锤凿铲一块块抠了下来,挟往国外。现其中之《北魏孝文帝礼佛图》藏于美国纽约市艺术博物馆,《文昭皇后礼佛图》藏于美国堪萨斯市的纳尔逊艺术博物馆。由于面积太大,盗贼们只能将它们拆散再拼装,然而拼装起来的《帝后礼佛图》千疮百孔,并不完整,只有原件的七八成大小。然而仅凭这七八成,已足以在千年后的聚光灯下,让其他展品黯然失色。
1928年,美国人普爱伦出任纽约博物馆远东艺术部主任,成为一个以盗窃中国文物为事业的“文物学家”。1930年,他找到北京琉璃厂最大古玩铺“彬记”的老板岳彬,以四万元为成本,达成了凿、卖《帝后礼佛图》的协议。次年,岳彬以九·一八事变的动荡为遮掩,偷偷将《帝后礼佛图》凿下来,想办法运往美国。
由于位置实在隐蔽,直到1952年,岳彬盗卖《帝后礼佛图》一事才最终败露。无数愤怒的爱国人士与文化界名人将其上告,最终以文物盗窃等罪名将其投入狱中。三年后,不知是不是天怒降下,疾病为他的生命敲出了一记仓促的休止符。
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又或许是运气使然,即便彼时同样拥有较高的知名度,且早已被西方探险家留下了影像,巩义石窟的《帝后礼佛图》却逃脱了漂泊异乡的命运。它们同样出于北魏皇家之手,且年代较龙门石窟稍晚,属于小而精的典范。石窟虽仅有五个窟龛,却藏有三组《帝后礼佛图》,尤以第一窟最为精美,艺术水平不在龙门之下。
巩义石窟的《帝后礼佛图》共作三层,构图比龙门之版本更为宏大繁密。两侧不同动作、不同高矮的人物均朝向同一侧,其中穿插倾斜的伞盖、冠帽、羽扇、绸带等等,于静态中勾勒出动势,创造出异乎寻常的和谐之美。人物身形、大小、神情、姿态均随等级尊卑而变化,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历史细节。
时至今日,巩义石窟仍然没有摆脱“替代品”的命运。它很少出现在游客的线路之上,倒也颇蒙清净。很多年过去了,龙门石窟依旧在聚光灯下呐喊,在无数啜泣着的历史学家面前低吼,在愤怒的汪洋的怒涛声中捶胸顿足得大汗淋漓。而巩义石窟只有沉默,远远地躲在陬邑之地,忍受着超脱岁月的清苦。
若是它们有人格,或许可以私下做个好兄弟。拼上这块图,让彼此活得圆满一些。虽然,遗憾还是存在的,总是存在的。
巩义石窟有二宝,一为《帝后礼佛图》,一为“飞天石刻”。
在第三窟前站定,你很难不首先注意到正面龛楣两侧那一对巨大的飞天,黝黑的线条根根分明,像烙印在心脏上的图案,随着身体砰砰地悸动。它们在石刻艺术界闻名遐迩,被称为“北魏乃至中国最美的飞天形象之一”。
两尊飞天均折腰而舞,身踏浮云,上身半裸,项饰璎珞,衣裙飘带“满壁飞动”,姿态飘逸至极。尤其是右侧这尊飞天,身体面向左侧但头转向右,进一步增添了灵动之势。嘴角一抹浅浅的微笑,不知折煞了多少人的心魂。
石窟是沉静的、严肃的艺术,飞天除外。若是能听见些历史的回响,石窟当然是曲古典音乐。而飞天,是其中肆意跃动的三连音,为规整的曲子附上些欢脱的听感。大佛与飞天,一静一动,珠辉玉映而又相得益彰。
与自然界所有懂得飞翔的个体不同,飞天是无翼的存在,它靠艺术想象力完成腾云翱翔。挣脱了翅膀的人,变得更加洒脱与恣肆。这是高级的超脱之美,无须乘风则风无可止,疾风骤雨便拿它们毫无办法。
“飞天”之名出自佛经《洛阳伽蓝记》,为天帝司乐之神,梵音“犍闼婆”、“紧那罗”、“乾提缚”等。又名“香阴神”,为“不啖酒肉,慰嗅香气”之意,住在须弥山南金刚窟。飞天专为诸神作乐之用,手持乐器,歌舞翩跹,故又称“天乐神”、“妓乐天”、“乐神”、“凌空之神”等,相当于天界的舞伎。
巩义的飞天,不似云冈那般锋芒毕露。它们舒展、柔和、飘逸、平顺,大多璎珞饰带、长裙飘洒,如荷花般温文尔雅。主要分布在佛像背光、窟顶平棋、窟门两侧等处。由于巩义石窟绝大多数窟为中心塔柱窟,大幅增加了雕刻的攀附面积,从而为飞天的出现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可能性。
巩义石窟的飞天美学,当然不止第三窟那久负盛名的两尊。
第一窟西面主龛的背光上部,于左右两侧各自然地嵌入一身飞天。左边一位吹奏横笛,右边的则手持琵琶,两尊均上身转向外侧,呈对称之势;
到了南面主龛的相同位置,变成了左边双手抱花束,右边则一手持花一手托贡品,而头部的转向变成了一正一反。如此灵动多变的艺术创造力,实在令人咋舌。
各窟窟顶的平棋方格中,均铺以飞天造型。其中,以第四窟最为精致与完整,色彩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一方方网格,划出无数个小世界。飞天们在各自的小世界中惬意自居,有的随意据坐,有的击鼓而歌,有的自顾着念唱作乐,有的穿梭于天界佛国,是淳朴的激情迸发,是喧闹的鼓点回响,乐符连成诗篇,诗句砌成书页,于是灵动,于是放纵,于是无数小世界绘成大世界的色彩斑驳。
唯一不设中心塔柱的第五窟,窟顶围绕巨大的莲花,雕饰六位环绕飞行的飞天。它们造型一改前四窟的玲珑精巧,雕刻上似乎比前几窟粗放一些,产生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宏大而粗犷的冲击感,像光溜溜的剑刃,直击人心又不留痕迹,只有咻的一声剑鸣,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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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义石窟寺的碑石题记中,女性的身影异乎寻常得多。
最初的巩义石窟寺,是典型的皇家窟龛。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巩义成为重要的军事据点,孝文帝、宣武帝曾两度来此阅兵或出巡。于是皇家石匠一批又一批赶来,凿出一个个存放威严圣尊的石屋。他们雕刻出规模宏大的帝后礼佛图,其风格与洛阳龙门石窟的北魏风格相承相袭。在巩义石窟寺现存的北魏石刻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平民造像的题记。不难推知,巩义石窟寺在那个较早的年代,应当是皇室贵族专属的礼佛场所,普通民众沾满泥土的皴裂双脚是无法踏入的。
但随着北魏政权的衰落,巩义石窟寺的受众开始扩大,平民信徒频繁光顾,于是出现了很多寄托平民愿望的碑石,比如唐代的千佛窟,便是典型的民间开窟。它们或祈求身强体健,或渴求聪慧智坚,或盼念早生极乐,或牵挂子孙福焉……世间所有最朴素、最琐碎的希冀,开始一笔一划地爬上冷噤的石壁。
这些歪歪扭扭的刻痕爬过一整个南北朝,又跨过隋朝短暂的一块地盘,进入初唐时,已占据了巨大的版面。各种民间造像题刻大量涌现,其中出现了零星的女性造像。如东魏天平三年(536)的巩县尉妻,还有北齐天保二年(551)的女佛弟李奴。
入了盛唐,女性的名字突然开始反复出现。霜一样的月光下,这些文字绽开在石碑上,如昙花一般开得旺盛,开得惊艳。女人们坐上供养人的宝座,坦然虔诚地求家人和睦、祈病体康复、盼夫归无阻。如唐龙朔元年来自河滨乡杨元轨妻王氏的“为亡考妣及兄弟姊妹等敬造释伽无尼佛一区,合家供养佛时”,有唐龙朔二年游婆为其子廓仁入辽祈愿平安,及不久后陈婆带领女眷为同样的原因造像祈福,等等。在《巩县石窟寺石刻录》收录的94种唐代碑记中,有关女性的记载就多达30种。属于女性的温柔笔触,在坚硬的石块下撑起一方小天地。里面,灯市烟火昏昏地亮,粥饭的热气晃悠悠飘出去几方院墙。
这背后,是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与女性意识的短暂觉醒。历代的造像题记中,唯独唐代铭刻的女性最多。她们通过在石窟寺中造像,发动信仰的力量来表达自身的声音与诉求,并且真心确信这些来自妻子、母亲、亦或寻常妇女的声音能够被倾听。可见在包容开放的盛唐,很多女性可以并且有意愿走出闺房、迈出大门,参与一些体面的社会活动。而且她们拥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来负担这种柴米油盐以外的精神生活所需的昂贵成本。即便,这种觉醒的宽度是相当狭蹙的,她们的愿望始终未能跳出夫君、子女、家庭等小圈子而放眼更为广阔的天地穷途,依然摆脱不了依附性的社会地位与人格角色。
唐代之后,类似的女性碑刻题记急遽减少。佛像的微笑越来越坚硬,棱角外的笔触刚直得有些太过锋芒。巩义石窟寺经历了宋金的繁盛之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至明清时仅各有一次重修碑记。它们最终等来的不是信仰的回归,而是西方人的破坏与盗凿,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能够留给石刻的全部痕迹。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眼前赫然是块略显荒僻的土地。先入眼的是窟外的露天石刻,明显风化得比较严重,残缺的口唇部呈现出机器人般的喜剧感。细碎的佛和菩萨,预示着破碎的北魏文化。不同于龙门的厚重,这里没有太多戏剧冲突留存下来,缺了胡太后与刘腾的朝堂对峙,少了李泰鸠占鹊巢的皇帝梦,更没有武则天“借佛正名”的尝试。大部分生机都禁锢在洞口的黑暗里,留存于艺术本身。
事实上,除了几块礼佛图透露出北魏皇室的威严外,更多的,反而是隐藏在大量民间题刻背后,那些平民百姓的朴素希冀。一笔一划间,处处透露着质朴与拙厚。
初建寺时,这里称为“希玄寺”,唐初名净土寺,清至今俗称“石窟寺”,背后原因却实属无奈:数次兵燹和洪灾后,曾经僧尼数千的“唐玄奘出家之地”,早已不复存在。唯一穿越时间留存下来的,只有石窟本身。黄土,石头,是能够依偎信仰的全部信物。
初看时,巩义石窟便给我一种黄土的粗犷。寥寥笔锋,远没有龙门石窟的细致,却生出一分特有的亲切感。在龙门,一切都是向上的,窟门三三两两地开在几人高的山崖上,需在高低错落的石阶上攀上攀下。到了晚上,窟里的灯亮起,抬头能仰望无数颗坠落千年的繁星。可巩义石窟是向下,好像黄土梁里的窑洞,或是埋葬了一个时代的地宫。窟门隐藏在一两人深的洼地里,散发着厚实的泥土气息。
进了窟,黑暗瞬间降临。这是孕育艺术的地方,像幽暗的子宫,包裹着一切文化想象力最初的种子。多少灵感从这里生根发芽,多少笔墨在这里肆意挥洒?文化摊成一张张写意画卷,一个个方块字拼成石壁上的千佛。
窟壁上,记录着北魏皇帝与皇后礼佛出巡的宏大场景。人,整齐划一地走。随后几千年,又会有无数人整齐划一地来,脚步踽踽,目光如炬,试图汲取这日渐模糊的线条中仍浸润着的养分。
本文图文作者均为“最笨旅行家石头”,首发于途鸦公号,版权所有,请勿搬运。
(约稿参考简介详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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