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宜都的窗台,我们已握着方向盘驶向清江。这条路像被青山偷偷挽住的丝带,弯弯绕绕间总在不经意处抖落惊喜——忽而撞见一汪镜面般的水潭,倒映着流云的影子;忽而钻进一片银杏林,阳光透过叶隙在路面绣出金斑。岳母降下车窗,任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拂过脸颊,“这空气里像掺了薄荷,比家里的香”。
清江画廊藏在宜昌长阳的山水褶皱里,是巴人故里的魂魄所系,也是土家族世代栖居的摇篮。“八百里清江美如画,三百里画廊在长阳”的民谚,早已把这片水的灵秀刻进了荆楚的基因里。我们选了【圣境游】线路,捎带《花咚咚的姐》演出票,像把一天的时光裁成三段:水上游、山中寻、戏里醉。
停车场的露水还没干透,我们已捧着门票往码头走。“清江画廊”四个彩字刻在巨石上,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精灵,沾着湿漉漉的灵气。岳母执意要和石刻合影,说“得让家里人看看这字会发光”。穿过分检处的人流时,她攥着女儿的手,脚步随队伍的节奏轻轻晃,像跟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码头泊着几艘画舫,木檐翘角像从《清明上河图》里裁下来的。只是枯水季的江滩裸出了浅黄的肚腹,从码头到船舷得走几十级台阶,每级都像时光的刻度。女儿立刻成了外婆的“人形拐杖”:“外婆慢些,这阶比赤壁的坡软和”;老婆也挽住我的胳膊,四个人的影子在台阶上叠成一串,晃晃悠悠往水边去。
十来分钟后,岳母踩着最后一级台阶上船时,笑声惊飞了船舷边的水鸟。她往临窗的藤椅一坐,老婆就把装着桃酥的纸包递过去,河风卷着话头漫过来:“小时候在河埠头洗衣,台阶比这陡多了,哪有现在这样稳当。”船身忽然轻轻一晃,像被水推了把,两岸的山就开始往画里退。
我们仨轮流往甲板跑,把岳母留在舱里看风景。她总说“你们去你们去”,眼角却追着掠过的山影不放。行至倒影峡时,船像被施了定身法,江面静得能数清云的纹路。两岸的山把影子浸在水里,连石缝里的野草都在水中长出孪生的模样。河水淙淙地讲着故事:骆驼饮水的山影刚过,孔雀开屏的崖壁就来了;清江大佛的轮廓还没看清,北纬 30° 岛的炊烟已在远处招手。
武落钟离山的轮廓浮在水面时,像块浸在碧水里的墨玉。弃船登岸时,老婆变戏法似的掏出面包,我们就着江风啃着当午餐。岳母在凉亭坐下,说“你们去寻巴人的根,我守着这江等你们”。石阶确实缓,像被岁月磨圆了棱角,“白虎亭”的铜铃在风里摇着古韵,“向王庙”的香火混着草木气飘过来,连那些“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俏皮打卡牌,都像是从千年时光里蹦出来的精灵。
登到山顶时,清江忽然在眼底铺成一匹绿绸。游船驶过的水痕像给绸子绣了银线,远山层峦叠嶂得恰到好处,多一笔嫌浓,少一笔嫌淡。我们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快门声惊起几只白鹭,翅尖划开的水纹,竟与千年前巴人划桨的轨迹重合。
下山时队伍已排成长龙,景区工作人员抱着吉他唱土家山歌,调子像清江的水一样弯。返程的船上,夕阳把岳母的白发镀成碎金,她靠在舷边打盹,嘴角还带着笑意。
暮色漫进剧场时,《花咚咚的姐》正演到动情处。土家姑娘的银饰在灯光下流转,西兰卡普的纹样随舞步翻飞,山歌里的相思比清江水还长。有人说“这调子像我妈当年哄我睡时唱的”。原来有些旋律从不需要翻译,早被血脉记了千百年。
离场时月光已漫上码头,我们踩着碎银般的光往停车处走。岳母忽然说“这一天像把日子过成了茶包”——清晨的山雾是茶气,正午的阳光是茶梗,傍晚的歌声是沉底的茶渣,泡着泡着,连晚风都染上了回甘。
车窗外,清江的灯火渐远,像串没吹灭的茶炉火星。我忽然懂了,所谓时光茶,原是要有人一起煮才够味:女儿的搀扶是冰糖,老婆的叮嘱是陈皮,岳母眼角的笑纹里,早泡好了岁月最珍贵的那味药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