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到荆州的一百公里路,像被晨光泡软的棉线,松松地系着两座城。不必赶早的清晨,连窗帘缝漏进的光斑都懒得挪窝。酒店早餐的豆浆冒着奶白的热气,女儿指尖在手机屏上划着张居正的生平,老婆数着行李箱拉链是否归位,岳母用瓷勺轻轻敲着粥碗边——等我们慢悠悠办完退房,车轮碾过宜都街面时,日头已漫过电线杆的肩头,在引擎盖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高速路像条被熨平的青绸带,呼北高速的指示牌在晨光里泛着银边。转道沪渝高速时,车窗外的稻田渐次洇成水塘,白鸭浮在水面像散落的云絮。“这鸭子定是喝了荆州的好水,才养得这样肥。”老婆话音刚落,岳母就指着远处的藕花笑:“你看那花红的,像胭脂掉在了水里。”近十一点抵荆州酒店时,服务生正用抹布擦着黄铜门环,把晨光擦得锃亮。我们卸了行李给车补电,转头就扎进隔壁餐馆——荆州的滋味,原是要趁热嚼的。

米豆腐裹着剁椒的鲜辣,鱼糕蒸得像云朵般蓬松,锅盔刚从炉膛里拎出来,芝麻香能勾着人多咽三口唾沫。岳母咬下一口酥皮,碎屑落在布衫上:“这饼子比城墙还经嚼,定是掺了老面。”饭桌上的谈笑还没散,导航已指向古城方向。车过张居正街时,女儿忽然抬头:“这条街的名字,和故居的铜像撞了个满怀呢。”

荆州古城像块浸在时光里的墨玉,顺治年间的城墙爬满青苔,糯米石灰浆灌过的砖缝里,还藏着当年工匠的体温。九座城门如九个沉默的句点,圈住水城的粼粼波光、砖城的斑驳肌理、土城的呼吸起伏。宾阳楼的飞檐挑着云影,藏兵洞的阴影里似有铠甲轻响,连城墙砖上的文字,都在阳光下洇出淡淡的墨痕,像未干的信笺。

张居正故居的朱漆门虚掩着,铜铸的先生立在庭院里,袍角的褶皱盛着万历年间的风。女儿鼻尖几乎贴着展柜读奏疏,字里行间的治世理想漫出来,与庭中桂花香缠成一团。我举着相机追檐角的飞翘,老婆坐在石凳上数地砖的纹路,岳母则对着铜像喃喃:“能让地砖都摆得横平竖直,定是个心细如发的先生。”等我们在门口汇合时,阳光已在铜像肩头落了层金粉,像撒了把碎米。

景区售票处的阿姨递来观光车票:“坐车看城,像翻画儿似的舒坦。”电瓶车刚拐过街角,文旅商品集市就撞进眼里——红底黑字的仿古旗幡在风里摇,摊主用荆州话吆喝着“关公像镇宅,蓝花布裹糖”。车过树林时,左边蝉鸣浸在绿荫里,右边荷塘浮着睡莲,穿蓝布衫的老人牵着孙子走,三轮车铃“叮铃”响过,惊起塘里的蜻蜓,翅膀闪着绿光。

半小时后登宾阳楼,石阶被磨得发亮,每级都像踩着时光的骨节。城楼上的人物雕塑覆着薄光,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映着云影,张飞的怒目里藏着江风,连铠甲的鳞片都还沾着赤壁的烽烟。凭栏俯瞰时,荆州城忽然在眼底活了过来:砖城的灰、水城的绿、土城的黄,被往来人影点染得生动,远处朝宗楼挑着云絮,像支蘸满墨的笔,正准备在天幕上续写新的篇章。

暮色漫上城墙时,我们坐在城楼石阶上歇脚。卖冰棍的阿婆竹篮里,绿豆冰冒着白气,岳母接过一根,冰水滴在手腕上,凉得她缩了缩手。远处评剧声混着护城河的水声飘来,月亮已悄悄爬上宾阳楼的飞檐,把银辉洒在城砖上,砖缝里的青苔都泛着青光。

指尖抚过城墙的斑驳,忽然就懂了这城的心事。想当年公瑾羽扇轻摇,赤壁烽烟染红半江水,孙刘联盟的棋盘上,荆州原是最关键的一颗子。刘皇叔借了这城,像握住了蜀地的门户,却也埋下了“有借无还”的伏笔;陆逊白衣渡江,刀锋划破联盟的绸带,虽夺了城池,却断了三分天下的势。起于荆州,亦终于荆州——那些金戈铁马的争,那些纵横捭阖的谋,都藏在砖缝里,被月光泡得温温的。

大争之世,不争无以立锥;可争得过了头,偏又成了绊脚的石。借与还,取与舍,原是本读不透的书。如今城墙上的箭孔已长满青苔,当年的鼓角化作了檐角的风铃,风一吹,就把是非成败都摇成了轻烟。

历史的河终究要向前淌。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撼不动山,改不了河,能做的,不过是握紧身边人的手——看月光漫过岳母的白发,听女儿数城砖上的年号,任老婆的笑声混着卖锅盔的吆喝,在古城的晚风里慢慢酿。

城墙不语,月光不言,却把最朴素的道理说了千遍:所谓永恒,原是烟火里的暖,是身边人的伴,是此刻心头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