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期∣2021.01甘孜（冷嘎措）徒步三日行记

　　十余年前，与Mary相识于康定，彼时她是一个骄傲的法学专业北方女孩，初次进入川西清冷又儿气的这片高原；而我则是刚结束那段玩世不恭的少年生活，对未来既彷徨又无所谓的模样。

　　我在安觉寺求得藏名扎西彭错，Mary在金刚寺求得藏名索朗塔姆，在跑马山的白塔下，与翁青康珠小妹一起结拜成异姓家人；然后Mary回到了北方，我流浪过后，还是在四川继续粗放生长。

　　不止一次，Mary说：彭错，我们什么时候回康定看看吧。于是我们结伴去了尼泊尔，在纳加阔特眺望珠峰；又去了印度，在瓦拉纳西的恒河中晨浴……却始终没有再一起踏足康定，康定之于Mary是那么远，之于我却又那么近，远近之间，总是没有契机再去追忆，时光于是不觉十余年。

　　2020年有些魔幻色彩，让人总觉得像是一部不太真实的灾难片，我们称之为口罩纪元年的这一年，世界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封闭许多，而计划好的远方旅途也纷纷如浮到海面的泡沫般渐渐幻灭，我们的青春在这样压抑又微微有些悲壮的氛围里只剩下了尾音，就像荼蘼的花期，繁盛着无声衰落。

　　2020年的最后几天，想起了青春时的那些茫然与无畏，于是问Mary，在这荼蘼期，想要回康定看看吗？

　　Mary早已失掉了独属于青春的骄傲，而我也打算独自奔赴那场藏在已逝青春某个角落里的关于康定的梦，2020年的最后一天，Mary突然发来消息：我买了从河南到四川的快铁，凌晨到成都。

　　我望着手机里的讯息笑了，淡淡回应：好吧，这本也不算是件多复杂的事，一起回康定吧。

　　Day 1:成都—（AM0800-1200）—康定—（PM1300-1600）—新都桥—（40min车程）—鱼子西星空营地——新都桥（宿新都桥）。

　　Day 2:新都桥—（AM0500-0800）—泉华滩（AM0800-1000）—（AM1000-1100）—冷嘎措；冷嘎措（上山：AM1100-1245；下山：PM1500-1730）；冷嘎措——泉华滩—（PM1830-2110）—新都桥（宿新都桥）。

　　Day 3:新都桥—（AM0930-1200）—康定（PM1200-1330）—（PM1330-1830）—成都。

　　晨间6点，成都的地铁因为放假缘故并没有平日里那般的拥挤，抵达西南财大的时候，还未到八点，高架桥下两辆车撞在了一起，我穿过它们，到附近的超市买了早点，再回到集合点的时候，人已到齐，除我以外几乎都是北方人。我坐在车头副驾，Mary坐到了车尾，寒暄几句我们便不再说更多话，因为发现同行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交流的欲望，话多反而显得呱噪。

　　抱着一支超市买来的煮玉米，跨年时和朋友狂欢玩闹耗去了不少精力，一阵困意袭来，车还没上成雅高速，便沉沉睡去，直到抵达雅安的休息站后被唤醒。休息站门口的保安戴着厚厚的口罩，不停用体温枪扫描着进出的人们，那些带着困意不甘于失去自由的年轻男女们，纷纷亮出二维码，休息站里人声鼎沸，大家却又各自小心着，捂紧了自己的口罩。

　　再次上路后，很快又沉沉睡去，直到午饭时抵达康定城外。后来我对Mary讲，我们这2021年的第一天的行程是颇为不顺的，晨间在集合点身边就发生了车祸；之后在康定就餐我们是被遗忘的一桌，几十上百号人全都吃完走人了后只留下我们在喧哗过后独自寂寞，老板才出来赔笑着说忘记做我们的菜了；在折多山垭口，隔壁车一开车门便和我们撞上，协调处理花了大半个小时时间；抵达新都桥后，便相继高反，于是Mary放弃了鱼子西的行程；入夜后又接到家乡疫情的一些消息，正焦急的时候因为山火缘故，康定又即时下了封山令，差一点半途而废不能前往冷嘎措……

　　2021年的第一天，颇不顺利，所幸，我们还自由在路上。

　　折多山的垭口风依旧强劲，将白塔下悬挂的经幡吹得肆意飞舞，我问Mary，离开康定后回来过几次，她说川西又来过，康定却几乎没有再回来。我说，我倒是经常走这条路，上一次经过折多山还是去年5月前往稻城亚丁，彼时成都已经开始炎热起来，折多山却是大雪纷飞，结果这成都天寒地冻的时节再来这里，康定却晴空万里，折多山一片雪花不见——想来，这算是我经过折多山最冷的时节，却也是看不见半片雪花的唯一一次。

　　人世便大概如此，有些人或事，你笃定相信，最后发现不过是虚妄的幻象；而它该发生时，又让你有些措手不及。

　　Mary说，她越来越信宿命了；我想，成熟的表现，或者就在于我们面对那些措手不及时态度更随和安然，明白世事无常，接受这世间的大多无奈，际遇与悲哀同样都是无法预料，说来就来。

　　西出折多，因传说中藏王与诸葛亮的一箭之约，从此康定城成为了汉区与藏区的分界线，同样作为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泸定却自此成了藏人心中的汉人县城；而折多山4298米的顶点又成为了藏区关内与关外的分界线，跨越这里，就此进入了关外藏区，进入了草原雪峰与康巴汉子的世界。

　　Mary因为高反缘故，抵达新都桥的酒店后便打算不再出门。

　　新都桥被称为摄影家的天堂，拥有着天然的十里画廊风光，只是没有了春日的生机、夏季的花海、秋天的彩林，冬雪未来之时，美如新都桥也略显萧瑟。

　　驱车前往鱼子西，不到一小时车程，前一半路为柏油路，后一半盘山而上的则是坑洼的土路。

　　鱼子西、泉华滩和冷嘎措，在数十年前我们居住在康定城中时，并未听身边的人提起过，是最近几年被徒步的驴友们所发现，然后串联起来的一条较小众的川西短途徒步线路。而正因为它的小众，所以沿途景点并未完全开发，管理的人员不过是当地村民，收取的20元门票钱也称之为“垃圾处理费”。

　　鱼子西位于新都桥镇鱼子西村的山顶，是一个360度观景平台，海拔约4100m，天气好时可看见雅拉雪山、四姑娘山、贡嘎群山。鱼子西山顶的星空营地搭建的帐篷并不算多，据说这里能眺望到极为璀璨的银河，不过一来入冬的川西高原太过寒冷，岚风可怕，二来想要仰望星空，川西到青藏高原着实不少上佳之地，所以我们并没有打算捱着寒风住在鱼子西的打算，只是不知道这里的星空是否与不久前在那曲和珠峰下所看到的银河星空一般的绚烂。

　　寒风里，踩着脚下的低矮灌木前进，这些灌木都被冻得酥脆，一脚下去，仿若踩到脆脆的薄冰上一般，发出咔咔的声响；眼前则是连绵不断的雪峰，这是独属于青藏高原的雄伟壮丽。

　　入夜后的新都桥一片静谧，我们在小镇的汤锅店里被热腾腾的水蒸气洗礼过后，脑子却依旧昏沉沉地疼。我以为我不会高反，毕竟我在康定生活过那么久，从理塘、亚丁，再到拉萨、香格里拉、那曲……都留下自己的足迹，但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然后领队小哥小吴鸽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因为山火缘故，也可能和疫情有一定关系，康定下达了3个月的封山令。

　　所以我们还未完成的冷嘎措之行该如何收场？紧急商讨并做了一些努力和沟通后，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五点从新都桥出发，前往冷嘎措。

　　冷嘎措的蓝冰据说从每年的十一月中旬开始，持续到冬天结束。我问小吴鸽，是不是我们之后，直到春天，都不能再有人踏足冷嘎措了？他点了点头，又补充说：除了村里的藏族居民，都去不了了。

　　看来，我们成了最后一批冷嘎措蓝冰的见证者。

　　高反折磨过后，五点起床，自己又只睡了不到三小时，想想之后的徒步，心里还有些许的担忧。

　　上车后昏昏欲睡三个小时，车道从柏油路变成了泥土路，在日出之前抵达了贡嘎山西坡的康定市贡嘎山乡（原六巴乡）玉龙西村。泉华滩便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

　　日出之前，川西的冷空气让我抗拒到有些不想下车，从泉华滩流出的泉水沿着陡峭的山坡形成了一道宽宽的冰瀑；山顶的月亮尚在，白白的挂在冷清的天上，看着它的时候脑子里想起了仓央嘉措的那首著名情歌：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

　　沿着冰瀑上行，旁边的山崖上出现了修建在山体里的藏居，而脚下的路也呈现出奇怪的花纹，就像无数个指甲盖大小的坑池拼成一副巨大的画，覆盖在脚下的山坡之上。

　　再行不久，泉华滩便出现在了眼前。这种高原钙化池在青藏高原并不算少见，最为出名的大概就是世界遗产松潘黄龙钙化池，甚至和它近邻的九寨沟也有分布，但是不管是黄龙还是九寨沟，那里的钙化池被完好地保护起来，毕竟一个小小的损毁，便是千万年的时光才能修复回来。

　　所以，我竟有些心疼。

　　泉华滩的钙化池就这样在我脚下，在身边许多的同行前进的人脚下。

　　从泉华滩继续前进，不到一个小时便能抵达冷嘎措的入山口。

　　冷嘎措位于贡嘎山西南坡帮木吉德村后山上，“措”在藏语里是有水流出的海子（胡泊）的意思，就如我的藏名扎西彭错，安觉寺的活佛为我卜卦后写下这个名字，然后告诉我，“扎西”是吉祥，“彭”是心想事成，“措”就是高原的湖，源源流出清泉，寓意有着足够的智慧，又愿意奉献分享于身边的人。

　　入山口依旧有村民按规定收取20元的垃圾清运费，如果体力不行还可以骑马上下山，单程200元。

　　Mary放弃了徒步上山的打算，等待着为数不多的马帮下山，我则一个人向着冷嘎措前进。

　　这个季节的大山一片青黄色，马帮走过身边，将干燥的灰尘扬起，被山间的大风吹得四野飘散；顺山而下的山泉一半结冰，一半继续叮咚前行。风景不算好，但是这开阔的天地却能让人有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仿佛即便没有翅膀，也能自在在这天地间翱翔一般。

　　一步三喘，登上面前的高峰，才发现前方还有无数的高峰横卧面前，回头时，蜀中第一高峰贡嘎女神忽然出现眼前。

　　在贡嘎女神的注视下继续向着冷嘎措前进。出发时问过小吴鸽，路程倒是不算远，不到4公里，但因为高原徒步的缘故，全程大概需要3-4小时。

　　在山岭上有一段路居然有着满格的信号，走完这段路程，翻过一道山岭，已经冻成一整块巨大冰块的冷嘎措忽然出现在眼前。

　　算下来其实走了不到两小时路程。

　　Say, say it again, sometimes the memory was winding my mind.

　　Say, say it again, 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e free.

　　9点在新都桥的阳光里醒来的时候，高反与疲惫同时散去，虽然空气依旧清冷，但是耀得睁不开眼的阳光里，青空连一丝云都没有，纯净透彻到让人望见便想咧嘴微笑。

　　对于Mary这种不爱徒步的人来说，昨日的冷嘎措之行就像一场可怕的美梦；即便对于我来说，也是觉得一年徒步一两次就足够，下次的旅行还是选择慵懒地度假好了。

　　离开新都桥前，路过镇口路边的见成白塔，绕塔三圈，口中呢喃着曾经转塔转经筒时所念的熟悉的梵语经咒，想来离开康定后，它们也悄悄被尘封进了记忆，现时又被找出来，呢喃在耳边。

　　青空下一路前行，路边有外地车辆出了车祸，在路边等待拖车；有年迈的藏民不急不躁地冲着路过的车辆挥手想要搭车；摆了摊子在路边贩卖酸奶子的摊贩在阳光里发着呆……时睡时醒，等到精神突然清明起来的时候，刚巧翻过折多山垭口，告别关外。

　　小吴鸽说，今天居然有云海。

　　望去，果然。因为封山缘故，原本计划前往子梅垭口观看日出的行程泡汤，却换来更多的时间在康定停留，而临时也决定在玉岭观景台眺望康定新城全貌——那是不属于我们记忆的康定部分。

　　新都桥青空万里，阳光灿烂；走过折多山垭口过后，钻进云海之中，才发现四野一片白雪茫茫，昨夜康定上折多山这一路果然下了小雪。不过十几分钟时间，从青空草原到白雪山岭，仿佛穿越进了另一场梦境。

　　回程轻松，于是索性在康定城耗上一中午时间。回到了折多河边的丹巴烧菜馆，一碗碗的蒸菜还是熟悉的味道；沿着折多河岸前进，隆隆的水响一如十余年前，仿佛从未离开；走过情歌广场，走过民贸商城，和Mary一起回忆往昔，她讲起和阿姨一起买菜做饭的过往，我则想起穿着藏装爬到城后那座尼玛拉嘎山上采蘑菇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