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从来不会做梦,她的人生是不是无趣许多。
兔子很羡慕那些拥有稀奇古怪梦境的人,他们能在梦中实现原本希望渺茫的心愿,或者从梦里获取极富创造力的灵感。达利将自己的梦境搬到画布上,于是有了《永恒的记忆》,Paul McCartney记录下梦中的一段旋律,于是有了《yesterday》。
而兔子,再累再困也是一觉到天明。她没有梦,所以她总安慰自己,这就是她永远成为不了大师的原因。
生活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叫她兔美酱,只有和她极亲近的,会宠溺地叫她一声兔子。
兔子从前不喜欢这个称呼,她认为这是对她肉乎乎的脸和一笑就显傻的兔牙莫名的讽刺。
直到叫她兔子的人都慢慢走远,她才沮丧地发现,这样傻的名字,原来自己也是会想念的。
人呐,就是这样,渐渐地,渐渐地,就贱贱的。
因为是内陆人,兔子对海有着无限的向往,她说自己等的人一定来自海上,于是她拥有了一处海锚的纹身。
现实总是比较残酷,那个本应来自海上的人,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她开始一个人吃饭旅行看书写信,到处走走停停。
关西的旅程之于她,与其说是一次解脱,不如说是一场逃亡。她急需要喘气,像鸵鸟一样去逃避一些早该忘掉的纷纷扰扰。
有人曾这样评价兔子,明明是爱读书的人,却偏偏长了一张不思进取的脸。
她常常会想,书中哪来颜如玉,也不见黄金屋,反倒是读得越多,幻想越多,失望越多,烦恼越多。
临行前兔子从书里读到,宇治是一座小小的城,车马都很慢,慢到只够爱一个人。这书里还说,夏日的宇治,满目翠绿,连空气里都是抹茶的气味。
她爱极了抹茶,所以带着抹茶香气的宇治,成为她此次旅途的救命稻草。
车厢里空空的,只有三两个穿戴规整的老人,伴随着沉稳的播报声,列车缓缓入站。
踏出车门的那一刻,兔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一丝一毫抹茶的香味,空气里弥漫着的是夏日特有的燥热和陌生城市带来的不安。
还好一眼望去都是层层叠叠的绿,车站鲜有乘客,看来书里讲的也不全是杜撰的,宇治,真是一座安静的城。
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没有让兔子太失望,她已经历过太多失望的事情,阈值降到无限低,有时候少一点期待,反而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小事而感到惊喜。
古老的宇治桥,通往宇治川的另一岸,时日已入夏,川中的流水倒不见涨。
兔子不知从哪里读到,在日本这个国家,每一座桥都有所谓的“桥姬”,守护一方平安。
《源氏物语》里的宇治桥姬,苦苦在桥上等待恋人归来,如今这座桥的桥姬在当地人心中却是掌管感情断交的神明,那些恋爱的男女对桥姬神社唯恐避之不及。
兔子望着这座长桥,只觉为桥姬感到难过。有的人是等不来的,道理每个人都懂,却总有人过不好此生。
若心里念着谁就能等到谁,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悲情的故事了。
独自旅行,独自阅读,都是在别人的世界里窥见自己的影子,可凡事最怕两种人,一种是对号入座,一种是触景生情。
许是日本人不喜热闹,又或是这里的生活节奏确实缓慢,一路上没人和兔子聊天,反倒落个清静。
过去她很享受闹哄哄的环境,年岁渐长,和法令纹一起出现的还有追求平静安稳的心。
朋友都笑她越活越像老年人,再过两年只能遛鸟养花,下棋品茶。
最初听到这样的评价,兔子还要争辩几句,到最后连反驳也觉得乏了。偌大的城市里无人懂你,不如找个陌生的小城镇,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老去。
所以走着,晒着,看着,想着,兔子忽地喜欢上这座城。
宇治这座城,是怎样的呢。
一个人漫步在小而窄的街道上,兔子的心里有了越来越明晰的答案。
这里让她忆起孩提时光,同样是一栋栋紧凑却温馨的小院,同样是推开院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仿佛回过头,仍能清楚地看到奶奶就在角落里摇着蒲扇盼她回来。
和兔子的家乡不同的是,宇治的树叶是油亮的,渐变的绿让人更容易留意到春夏交际的变化,这里还有一种兔子牌的汽车,把原本心事重重的兔子逗得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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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有些累了,兔子找了处长凳坐下,抬头望见初夏的枫叶,绿得刚好。
她想起《虫师》里,患了眼疾的女孩在黑暗中悲伤地生活多年,复明后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也是铺天盖地绿意正浓的夏枫。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坐到了兔子身旁,树荫下颇为凉爽,不时有清风拂过。静坐许久,老爷爷转过头,微笑着对兔子说了几句话。
她听不懂日文,红着脸向老爷爷摇头,老爷爷恍然大悟,又用不太流畅的英文对她说:Peaceful。
是啊,任世事摇曳,吾心静如莲,这就是平等院留给每一位参观者的全部印象吧。
走出平等院,正午的太阳有些烈,表参道上的游人都钻进了抹茶店里呷冰乘凉。
兔子还沉浸在关于凤凰堂的思绪中,古今中外,仿佛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有人孜孜不倦地追求极乐世界,她想不明白这样的终点有何好处,不如脚踏实地地过好此生。
曾经有人对兔子说过“若有来生”四字,她那时还不懂这四个字的意义本就是毫无意义。如今她看得透彻了,大好的时光,何必等来生。
随着小巷弯来转去,又重穿过长长的宇治桥,沿着山路爬升,兔子很快到达宇治上神社。
这座神社的历史可追溯到平安时代,守护神恰恰也是兔子,这让兔子觉得,自己与这座城的缘分越来越深。
和后来见到的那些气派的神社相比,这里小到不值一提,可这毕竟是她来到关西之后邂逅的第一座神社,于是宇治上神社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神社里没有游客,只有一两个来取桐原泉水的当地人,古老的木制建筑在巨大树荫的庇护下,显得幽静又祥和。
兔子看中了一块兔形签,拆开签文,发现内里有个吉字。最近的她难得这样开心,所以忍不住地对小贩多番道谢,也许这枚吉签真的寓意着新的开始吧。
于兔子而言,这世上有三样事物不可多得,蓝天、清风、有心人。
而在宇治,即便没了有心人,蓝天与清风却是时时存在的,这让她感到无比惬意。有很多个瞬间她已经忘了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目的,不是为了抹茶味的甜食,也不是为了追随紫式部的足迹,仅仅是用独行的方式,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一个人走得额头都是细汗,她坐进了路边的小店,总算是尝到了抹茶味的冰饮。
店主是位温柔亲切的阿姨,看见兔子一个人坐在角落,便笑眯眯地用英文和她打招呼。
这一路没有任何遗憾,所有初来乍到的陌生感都像抹茶冰沙一样在嘴里融化,兔子感觉很幸福。
许是太累了,手里握着从宇治上神社求来的吉签,兔子打起了盹儿,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那是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也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竟然有梦而感到惊讶,梦醒后,她已不再记得内容,只有一个声音还在耳边重复:兔子,就放下吧。
离开宇治时,兔子的心情已经由乌云密布变成了天晴如洗。
她喜欢这座小城,哪怕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那些清新的小院,那些古老的建筑,那些无人的街道,那些让她沉浸在回忆里的瞬间。
一切平和得没道理,却又那么自然,这就是宇治的魅力。
她知道此别之后,这座城会逐渐在心里变得面目不清,又回到初遇时陌生而遥远的模样。
可是她来过,这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列车缓缓前行,驶向她的下一站,她忽然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就这样,充满元气地继续生活下去吧,像向日葵一样。
雾气氤氲中,那个女孩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却还是不肯回头。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美沙哑的声音充满迫切与焦急。她想上前一步拉住她,身体却像定住了一般。
那女孩开始慢慢地向前走,步伐变得越来越快,直至消失。
——不要走!
小美猛地一下坐了起来,阳光刺眼。
又是那个梦,最近常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场景永远看不清,梦里的人永远是她和那个不肯回头的女孩,只有一点不同,那女孩越来越近了,小美觉得自己来对了。
几天前,小美来到奈良这座城市,说不上什么原因,她只是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虽然并没有启示在哪里,说到底就是一种感觉,而她觉得这不知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奈良很舒服,就像她现在生活的地方,小美不喜欢热闹的城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环境不适合她,所以她选择那个小岛定居的时候,内心是欣喜的。
她住的房子在山脚下,又是潮湿又是一堆莫名其妙的虫子,不过每天醒来都可以看到不同形状的云散布在山顶,还可以听到小鸟在唱歌,窗外满眼的绿色也像极了奈良这里。
小美决定快点动身出去散步,她爱这清晨温柔的阳光,还有那些安静的小街道,虽然不乏步履匆匆的行人,却依然不失小城的味道。
她每天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茫然的散步而已,有人说京都是最适合迷路的地方,她觉得奈良也是。
还有说不定,那个女孩也在,这就是她那不知名的感觉吧。
这一天她有点想去热闹的地方,奈良繁华的地方只有一条街道,直通着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沿街的两旁是整齐划一的店铺,她发现日本的房子真是整齐,她住的小岛虽然很多是三层小楼,却显得凌乱得很。
路两旁的店铺卖着各式各样的纪念品,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餐馆、果子铺、冰淇淋店,她突然想吃一个冰淇淋。
梦里的女孩到底是谁?又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究竟来这里是不是神的指引?她问了自己好多问题,却一个也回答不出,只能甩甩头暂时忘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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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小鹿们就映入眼帘,三三两两的小鹿伸长着脖子够着游客们手里的鹿仙贝,游客们的脸上洋溢着宠溺的微笑,一派和谐的景象啊。
卖鹿仙贝的摊位就在不远处,香香的味道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小鹿们老远就闻到了气味。
小美拿着鹿仙贝走了几步就被小鹿盯上了,小鹿们朝她献媚地点头,用头蹭她的裙子,时不时的还会咬上她一口,果然是传说中的鹿呢。
她寻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喂鹿,原来喂鹿也需要一点点技巧的,把鹿仙贝掰成两半喂会喂得时间久一些,如果不小心剩了一些小碎片就放在手掌心中,小鹿也会像猫咪一样舔食你手心的碎屑,并不会咬到你。
小鹿们果然是呆萌可爱的,难怪会受到奈良人民和游客们的喜爱,小美渐渐放松了自己的心情,和小鹿们周旋起来。你进她退,你退她进,绕着奈良公园玩得不亦乐乎。
她的心情逐渐变得好起来,就一口气去春日大社吧,她想着。
慢慢的脚下的路多了许多石子,放眼望去两旁都是形态各异的石灯笼,直通春日大社的主殿。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字,相同的只有遍布石灯笼的青苔,古老又庄重。小美喜欢这种历史沉淀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因有着过去而变得丰富立体起来。
春日大社每年都有不同的祭祀活动,其中2月和8月的万灯节是最盛大的活动。漫山遍野的灯笼同时被点亮的场景,小美觉得那一定美得像自己的梦。或许下一次,下下一次,她会看到那些个童话般的梦幻场景。
石灯笼的阵列中时不时的还有小鹿在散步,小美瞧了瞧没有发现卖鹿仙贝的小摊,她顿时有点懊恼起来。
会不会每个人到这里都已经没有了鹿仙贝,而流连在这里的小鹿就总是吃不到可口的零食,她暗暗想着明天再次路过的时候,一定要为这里的小鹿带一点鹿仙贝,她总是瞧不得被冷落忽略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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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曾擦肩,怎知运命的交错如此奇妙。
一个爱做梦的人,一个没有梦的人,看似毫无交集的平行世界,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一扇门。
陌生的城市,她们还来不及相遇,却在不同的时间,通过不同的角度,看见同一处风景。
离开宇治后,兔子在一个忙碌的清晨来到大阪。
如不是喜欢读东野圭吾的书,她对大阪这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
地铁站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贴着墙壁缓慢下行的兔子在喷涌而上的人潮中像个孤零零的傻瓜,她本就容易脸红,一紧张手中的地图落在地上,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好不容易坐下,手心都被汗水浸透了,对座的男人一脸困意,拿着工作笔记写写画画,旁座一身职业装的女孩低着头,面色苍白得像鬼,不知是在打盹儿还是在发呆,兔子不敢转过头看她。
地铁上的每个人都有一张毫无表情却疲惫不堪的脸,这才是大城市应有的模样,可兔子反倒很想念那个车马慢的宇治。
直到走入大阪城公园,早高峰的人群才慢慢被冲散,和大多数日本的公园相似,大阪城公园里四处都是参天的树木和幽静的步道,早上8点半,这里只有散步的老人和晨跑的主妇,一切又回归宁静。
兔子松了口气,此时此刻,她莫名地希望有一天能够不再孤独地行走。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陪她欣赏一路的风景,陪她走过漫长的旅途,甚至只需要在人潮如织的地铁站拉她一把,这样也好。
一路上游人越来越多,兔子望着那一车又一车的旅行团叹了口气,众人皆为天守阁而来,兔子却转入了旁边的丰国神社。
丰国神社是为纪念丰臣秀吉所建,关于这位“草莽英雄”的事迹,兔子在书中读到的已足够多,可真让她感兴趣的不是他那些筑城攻城、统一日本的伟绩,反倒是他与浅井茶茶的那段往事。世人提到茶茶都只用自私虚荣、傲慢任性这样负面的评语,可在兔子眼里,她也不过是历史的悲剧产物罢了。
主殿旁挂满了绘马,每一块绘马上都密密麻麻书写着祈愿者的心思。
兔子只觉阅读别人的绘马有种窥探隐私的罪恶感,可又禁不住被那些文字吸引。
有一块绘马让她印象很深,上面工工整整地用中文写着:各自安好。
兔子发自内心地希望,写这块绘马的人能如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行前小美并未想到自己会来到大阪,毕竟她对大城市有些抵触。
但在奈良的最后两天她有了这想法,她想确认自己的心情。
为了躲避人潮,她从住处走到了大阪城,许是进错了门,路上人烟稀少,直到走入丰国神社才渐渐有了人气。
她不爱历史,也看不出古老的建筑有何特别之处,她只是爱行走的感觉,爱陌生的地点,爱逃避一切。
小美不曾想过,于她而言这座游人罕至的神社,却成为她和那个女孩人生中第一次交汇的关键点。
错开人山人海,兔子走入了天守阁。
这座大阪城的中心建筑,对兔子有着深深的吸引力,她记得电影《茶茶》的结尾,淀殿带着儿子秀赖,就是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把大火烧尽前尘过往。如今的天守阁已被修葺一新,全然看不出当年那些历史的痕迹。站在顶层向远处眺望,大阪城外云卷云舒,一切都是风过无痕,谁能看出这样一座城既见证了丰臣秀吉的辉煌时代,又目睹了一代庞大家族的悲情没落。
天守阁的阶梯一层又一层,来来回回地让兔子爬得腿软,她找了处角落坐下。手中的冰沙还没喝上两口,一个面目慈祥的老爷爷朝她走来。
老爷爷用英文询问兔子需要帮忙拍照吗,拿着她的相机摆弄半天,终于为她拍下了几张傻傻的照片。
——下一站有计划去哪里吗?
——唔,也许继续留在大阪,也许去京都吧。
——京都吗?京都很好呐!你一定会爱上那座城的。
都说大阪人和东京人最大的区别是性格与谈吐,原来大阪人真那么热情,关西腔也那么亲切好听,兔子暗暗想道。
缓步走出丰国神社的侧门,便是天守阁前的小花园,小美虽没有任何研究,到此也看得出日式庭园的精妙之处,没有夸大繁冗的装饰,一草一木的位置安排得浑然天成,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每株安排在那里的植物都有自己的使命,绝不会夺其他株的光辉,却又交相呼映,完完全全展示了“整体大于全部之和”。
相比于建筑,小美总是对植物的兴趣更浓厚一些。她喜欢路边的花,不知名的花。泰戈尔说:神对于庞大的王国逐渐感到厌恶,却绝不会厌恶小小的花朵。无论她快乐、失望、苦闷、满足或是焦虑,她总是能体味这句话的。偶然间遇到的花会带给她欣喜与希望,就好像无虑的光阴未曾远去。
因此她并未过多注意天守阁,她更在意围绕着天守阁护城河岸的树,走上一段阶梯,她就远离了天守阁的喧嚣,又拥有了自己的宁静天地。护城河岸的树大概是品种使然,树干都非直直的,而是向着护城河的方向伸展。
——跟我的科科好像。
她默默的念叨着自己在小岛上的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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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守阁距离四天王寺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小美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觉得还是可以坚持一下,毕竟走在大阪的街头很惬意,干爽的空气加上足够宽的人行路,相比地铁一定舒服极了。在小美所住的小岛是没有人行路的,家家户户的骑楼下面倒是可以行走,可偏偏人们把那里当做仓库或是停车的地方,走路的人就有诸多不便。小美当然不会抱怨这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喜欢走路,那里的人们更习惯五分钟的路程也骑上心爱的摩托车,自然不会有人关心人行路这种东西。
走进天王寺区的建筑越发变得乡下起来,跟心斋桥和道顿堀四处林立的高楼差之千里,这里的房子像奈良多一点,又少了些奈良的雅致,果然她还是喜欢这种朴实的感觉,这样一想脚步便又轻快起来。又拐了几个小弯,四天王寺映入眼帘,意外的壮观肃穆呢!
明明在宇治抽中了吉签,却在大阪遇上了四天王寺的五重塔重新修葺,兔子不知自己的运气究竟算好还是坏。
现下不是落樱的季节,寺院里的游人少得可怜,她倒不觉得冷清,越是空旷的环境,于她而言就自在。
寺庙与神社,日本的两种圣地,一处安放孤独的灵魂,一处供奉通天的神明。沿着寺院的回廊外走了一圈,兔子发现了许多牌位,她不敢走上前去看上面的字,只远远地低头表示避讳。
五重塔中门前的沙地上停了一大群鸽子,一位胖胖的大叔正撒着鸽粮,嘴里还碎碎念着,像是和鸽子们聊天。
兔子望着鸽子发呆,大叔伸出手唤她过去,一大把鸽粮捧到她手里,示意她也来投食。
鸽子扑腾起的灰呛得她喘不过气,可又不好意思拒绝大叔的好意,只能傻愣愣地学着他的样子喂食。
大叔絮絮叨叨的每一句话,兔子都听不懂,大阪人真是太热情了,这时候还是想念那个没人聊天的宇治呐。
可有人陪伴,总比孤零零地强吧,想到这一点,她又觉欣慰了。
和在宇治的漫无目的与随心所欲不同,大阪的每一天,兔子都很茫然。
茫然地走着,茫然地看着,一个人的旅行,难免会陷入孤独的境地。
兔子曾经是不畏惧孤独的,她总认为独处是面对内心的最好方式。
可在大阪这座城市,四处都是车来车往,狭小的空间和密集的人群让她变得胆小,没有人陪伴,她想到了离开。
在离开大阪的前一天,兔子选择去通天阁看看,既然来到大阪,是因为东野圭吾的小说,那么离开时,也以书里提及的地方结束吧。
记得在东野圭吾的悬疑故事合辑里有一集,东京生活的妻子得知赴大阪工作的丈夫被杀,前往大阪调查其死因。推开丈夫生前所住公寓的窗,不远处就是高耸的通天阁。
那是个悲伤的故事,兔子记得松下奈绪饰演的妻子在结尾悲恸的哭泣,她还记得,那一集的名字叫作,无尽之夜。
眼前是昏黄的光,身后是无尽的夜,生活在谜一样的钢筋森林,是否有天会意识到自己是一座孤岛。
从城市的各个角度望见通天阁,它都是一成不变的样子,可在通天阁上俯瞰整个城市,该是怎样的体验呢?
带着好奇,兔子站在了通天阁顶。
——原来大阪这座城,像乐高玩具一样!
兔子不后悔来到这里,环绕一周看遍大阪的风景,从远处的摩天轮到近处的高架桥,城市的层次清晰而硬朗。
每一位登上通天阁的日本游客,都夸赞着“厉害了”,兔子知道日本人总把“厉害”挂在嘴边,可眼前层层叠叠的城景让她也忍不住赞叹两句。
——通天阁上的景色,美吗?
她转过头对着空气说,问出口的下一秒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谁能见她之所见,谁能感她之所感?她还是一个人,却已经不再想一个人了。
初来的时候被人山人海的上班族吓得畏畏缩缩,离开的时候却卯足了劲要多走走多看看,兔子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不算早晚高峰,也不是法定假期,此时的惠美须町难得的空空荡荡。
兔子盘算着自己关于大阪还有哪些未了的心愿,心斋桥三个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已经记不得是在怎样的场合,怎样的时间,看到那张心斋桥的照片。
因为一张照片而去崇拜镜头背后的那个人,对于兔子来说,本是绝无可能的事,可这又的的确确发生了。
如今在告别大阪之际,选择最繁华又杂乱的地方作为最后一站,她觉得对于存在人群恐惧症的自己来说,真是件疯狂的事情。
——加油吧,兔子!明天,明天去心斋桥吧!
她给自己打气,踏上地铁堺筋线。
小美累了,从清晨走到日落时分,两条腿已经不像自己的,肚子也开始抗议的咕咕叫,去往地铁站的路上吃点东西吧,不然回到难波的住处恐怕已经饿晕了。
通往地铁站会路过天王寺駅前商店街,这几天的观察中她发现商店街什么都有的卖,而天王寺站前的这一个像是花卉市场,不只卖花的店家在门口摆放了大片的鲜花,就连咖啡馆的门口也被鲜花包围,如果不是急于喂饱肚子,还真想享受一杯咖啡的时光。
刚下到地铁站,小美就被排队的人潮吸引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大阪烧的店铺,很好,就在这里饱餐一顿吧!
——京都!
——等等我!
小美胡乱的向空中挥手,全身都是细密的汗珠,又是梦。
昨晚从天王寺回来已经8点,全身虚脱的她顾不上洗澡倒头就睡。她只觉自己腰酸背痛浑身的骨头像要散开了一般,今天不能再走了,就随便在附近逛一下。
穿戴整齐之后她沿着狭窄的楼梯下楼,帅气的民宿小哥还在整理着客人用过的透明雨伞。
——下雨了吗?
——现在没有啦,昨晚下了一夜。
这样噢,真好,一定又是长空澄澈的好天气。
告别了小哥,她向道顿堀的方向走去。
在道顿堀中行走中小美体会到了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每个人都匆忙的赶自己的路,不会注意彼此,也没有任何交集。从前她只觉这个好,那个不好,一味的去判断对错,她一定是傻了,世间哪有对错,有的只是权衡利弊,有的只是各自欢喜,有的就是你更爱哪种生活。
有人在城市中安稳渡世,读书、跑步、侍弄花草。有人在乡下颠沛流离,看不到阳光、雨露、长势喜人的庄稼。她从前是前面那种人,现在的的确确就是后面那种。
“不过阿香也好,谁也好,生活在繁华的道顿堀,心也被寒风包着。”
小美突然想到《道顿堀川》中咖啡店老板对邦彦说的话。她不是很相信星座,在她仅相信的几个星座中,自己的双鱼座算上一个。她迷恋悲剧,迷恋的结果是不断地幻想自己的人生是一出悲剧。咖啡店老板和自己的儿子没有结局,阿香和卖艺人没有结局,就连邦彦的结局也不甚明了,兜兜转转的人生,不到最后,都不是结局。如果她找到那间RIVER咖啡馆,她想问问故事的结局。
夜晚的道顿堀满是秘密,白天却只是一个集吃住、娱乐、观光为一体的景点。人潮鼎沸中看不到一丝悲凉的气息,小美再怎么用力看也无法穿过皮囊看透那些骨子里的寂寞。
寂寞啊,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街上大多是观光客,很多人拎着行李箱在逛街,她一开始以为这些人是要赶火车才拎着行李箱,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人这些人是为了购物方便直接拎着大箱子行动。
道顿堀最多的是药妆店和章鱼烧店,药妆店她是没有兴趣的,只能沿着道顿堀川寻找章鱼烧店。说是寻找,更有随缘的感觉,在满街的章鱼烧店中偶遇自己喜欢的。
突然间她看到了一间章鱼烧店有卖章鱼仙贝的,她在《孤独的美食家》里面看过五郎吃,五郎吃东西香香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食欲大增吧,她要买一个章鱼仙贝尝尝。
章鱼仙贝看起来跟五郎吃的一模一样,两片大仙贝夹着两颗小丸子。一口咬下去仙贝是咸咸脆脆的,关西的食物对于小美来说实在是太咸了,这些日子唯独奈良的寿司店适合她的口味。其余不管是丼饭还是猪排饭,拉面或者荞麦面,全部的食物都是咸咸的。
忍着这种咸度她终于吃到了小丸子的部分,依然是咸咸的,好像除了盐就没有放别的调味料,好吧,五郎吃的一定是关东口味的章鱼仙贝,五郎不会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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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心斋桥的路牌下,兔子愣住了。
也许是昼夜光线的差别,总之,这里和她曾经在那张照片上看到的模样,不太一样。
四周是她不适应的拥挤的人群,红绿灯的蜂鸣声富有节奏却催得人心急,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店招牌错落分布着,于她却没有一丝吸引力。
对于大阪这座城市,兔子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她为心里的那份清单画个勾,再为自己的希望画把叉。
所以下一站,京都,那个日本老爷爷口中“一定会爱上”的城市,谁会在那里等候?
兔子开始渴望有新的邂逅,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开往京都的快速列车准时靠站,她终于可以潇洒地转身,头也不回。
每座陌生的城市,总会给兔子留下“原来是这里”的印象,她喜欢在行走中发现,在发现中获得惊喜。
而京都这座古城很是特别,踏出列车车门,她的心里竟生出“好久不见”这样的话,明明是初次到访,却又像重游故地般,这种感觉熟悉又温暖,让她很安心。
对京都,说不向往是假的,兔子读《虞美人草》,字里行间透出对这座城的爱意。
“京都,是春的,雨的,琴声的京都”,夏目漱石如是说。
而兔子想,京都,是厚重的,温柔的,是别人的也是我们的京都。
于京都,于这里的众人,这本是一个平凡的清晨,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没有人知道在天将明的前夜,兔子失眠了。窗外电闪雷鸣,雨滴打落在玻璃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她最怕打雷,尤其怕夏夜的惊雷,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她安慰自己,会有好天气。
一如往常的,小美还是五点钟就醒来。
——又是一夜的雨啊。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又只有一层,大滴的雨点噼里啪啦掉落在屋顶时,她醒了很多次。虽然因此身体疲乏,但她还是不想错过第一个在京都的早晨。
她来京都了!
昨晚在心斋桥的路上,她突然想到了早上的梦,那女孩分明说着京都,并不是幻觉,她在提醒自己。
她住在京都西边的老街区,大片都是古老的町屋。她很喜欢自己住的这里,房子多是木头建造,看起来温暖又扎实。每户人家的大门都精心设计过,门口摆放着植物和小摆件,有的还种着一棵小树。这绝不是像小时候姥姥摆在院子里的花盆,而是细致修剪出形状的私人小花园。在这样的街巷中穿梭,也算是一种享受呢。
这里的夜晚想必更加温馨,顺着町屋那特有的竖条木门中流露出来的暖黄色光芒,在夜晚指引着归家的路人。那路人一定知道,自己的家人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在那个充满欢笑的房子里等着他。想到这里,一天的疲惫一定会烟消云散,嘴角上扬着微笑,用力的拉开家门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如果不是失眠的夜晚太长,兔子不会在次日早起。
如果不是梦里的画面太短,小美不会在清晨外出。
如果那天的阳光不是刚刚好,如果那天的街道特别吵,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没有如果。
她们不会相遇。
还记得,兔子说过她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吗?巧了,小美是个笃信命运的人。
一亿分之一的她和她,就这样在无人的街角,遇见彼此。
那一刻小美确信她就是那个女孩,不记得她们才第一次相见,一句“你好吗”已经脱口而出。
她看到那女孩疑惑的表情,心想糟糕了,也许她听不懂。
兔子回头看着手足无措的小美,每一张遇见的脸,她都能清晰地记得,可这个女孩,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却有着让她熟悉又陌生的气味。
这种气味,不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也不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像家。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请问,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
——可是,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
——没关系,我叫关小美,你的名字是?
——兔子,请多指教。
过去的旅途中,兔子总会邂逅各色各样的人,年轻的单亲妈妈,慈祥的耄耋老人,有故事的背包客,没心机的小朋友。有的人陪她走完全程,有的人在中途靠岸,她很珍惜每一次的邂逅,当小美问她可否同行时,她不加思索地应允了。
——所以,你准备去哪里?
——伏见稻禾大社,就是那个《艺伎回忆录》里小百合飞奔而过的千本鸟居。
——啊,我记得那个片段!
——那就出发吧。
前往车站的途中,她们一路讨论着《艺伎回忆录》里的细节,惊讶地发现彼此对电影都有着浓厚的兴趣,甚至有着相似的感悟。
她们从《艺伎回忆录》聊到《细雪》,又再聊到《刺客聂隐娘》,这些在京都取景的电影让她们有了无限多的共同话题。时间忽然慢下来了,短短10分钟的步程,却因为她们的滔滔不绝而变得充实满满。
当真正来到伏见稻禾大社面前,兔子有些失望,嘈杂拥挤的人群,水泄不通的鸟居,即便这里的建筑再为华丽庄严,也无法让她平心静气地欣赏这一切。
——小百合真要在这里飞奔,不会被匆忙的游人绊倒吗?
兔子呆呆地看着鸟居中穿梭的人们,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
——那我们往山上走吧,也许会好一些,不是每个人都有体力走到鸟居的尽头呐!
沿着山路往上,果然人越来越少,逃离人海的兔子也终于有了兴致向小美介绍起千本鸟居。
既然神社是神之寓所,鸟居就是神域的入口,跨入鸟居,意为凡人进入神域,所有行为言辞都需得当,不能冒犯神的领地。兔子不懂那些年轻的欧美人为何会抱着鸟居做出傻傻的动作,文化差异不同实在是无法调和。
——兔子,为什么有的鸟居上系着麻绳,而有的没有呢?
——那叫注连绳,是神官为了阻挡灾祸而系,绳索就好比结界呢。
——那为什么鸟居都是朱红色的呢?
——因为那是春天的颜色呐,像阳光一样。
在山顶晃了一圈后,她们决定下山了,即使山上相对人少一些,想寻一块清净的地方还是不可能的。
小美故意让自己的注意力不放在拥挤的人群上,她抬头看向鸟居上方,阳光透过绿叶形成的光斑,照耀在鸟居横梁上的光影,真美呀,果然是春天的颜色。
越往下人群又密集起来,她们还是象征性地逛了逛正殿附近,继续在人群中被挤来推去实在是有些乏味了,小美有的别的主意。
——兔子,你听过一间兔子神社吗?
——你说的是冈崎神社吗?
——对呀,想去看看吗?那里应该清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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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一切都与兔子有关,御神签是兔型的,御守也是兔型的。神社门前的,是呆萌的神兽兔,灯笼上绘制的,是安逸的祥云兔,主殿前举着左手的是招财兔,举着右手的是结缘兔,就连手水舍前,也是黑御影石做成的喷水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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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并非秋季,她们无法目睹每年在这里举行的盛大时代祭,黄昏将至,进入平安神宫的人却多了起来,原来一场鬼神祭表演即将开始。
小美想体验当地的祭祀活动,却被告知所有入场券均为提前预订,没有富余的留给她,她有些沮丧。
——也许听不懂日文,就不能体会鬼神祭的精髓呢?错过就错过了吧。
兔子轻声安慰道,其实对她而言,妖魔鬼怪张牙舞爪,还不如萌萌的街边招财猫有吸引力。
夕阳西下,白日里的热气逐渐散尽,远处夏蝉鸣泣,似乎在昭告着这难得的凉爽。
一瞬有风来,掀起裙摆,拂过发梢,此时的两个人走着,聊着,笑着,心里大概想着同样的事情,一直走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夏目漱石说,日本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是“今晚的月色真美”吗?
——唔?
——其实是因为在日文里,“月”的发音,和“喜欢”的发音很像呐!
兔子向小美提了个无厘头的问题,还未待她回答便笑眯眯地给出了答案。此时虽然没有绮丽的月色,可在夕阳光辉的勾勒下,俩人的轮廓清晰而明亮,小美感到很满足。
——明天,你还会留在京都吗?
——会的。
——那,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好呐!
兔子愉快地答应,她想小美就是她一直需要的那个旅人,陪她欣赏一路的风景,陪她度过漫长的旅途,在拥挤的人潮中,拉住她。
这样真好,兔子对自己说。
兔子在次日如约而至,小美早早地在偶遇的街角等她,又是日光和煦的好天气,俩人很开心。
在京都,随处可见穿着和服妆容精致的姑娘翩然而过,古都与传统服饰一点也不违和,因此她们也决定体验一次繁复而又隆重的和服。
和服店主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老奶奶,京都腔本就软糯,配上她温柔的笑容更觉受用。
奶奶说,当地人的和服通常颜色清柔,而游客的和服则色彩明媚艳丽,于是小美和兔子不约而同地选择白底素花的式样。
和夏季浴袍不同,正统和服的穿戴十分繁复,长襦袢的套法、腰绳的系法、衣襟的盖法都很考究。还未收拾整齐,两个人头上都已是汗水。
——穿上和服,行走坐立都要挺直身态,不能弯腰驼背了呐。
老奶奶一边示范,一边笑着对她们说。
原本计划一路前往清水寺,拖着木屐行动缓慢的两人却误入了安静的大谷本庙。
这是一座肃穆的庙宇,来此拜谒的都是当地人,游人往往在庙前的石桥停留拍照,便也不再踏入。
小美和兔子正犹豫是否进入寺庙中参观时,一声快门声让她们俩都回过头。拍照的男人来自意大利,见她俩穿着和服便以为是当地人,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机记录。兔子与他闲聊得知,他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于是三人一同往庙中走去。
大谷本庙往清水寺的道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墓地。
时下不是盂兰节,没有成批的当地人前来拜祭,小路蜿蜒而静谧,只余两人的木屐声嗒嗒作响。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清水寺,这座建造在音羽山山腰的寺庙,是大多数游人和当地学生修学旅行的必到之处。
比起一路之遥的大谷本庙,清水寺从来不缺人气,春季樱花烂漫时,秋季枫叶红遍时,清水舞台更是被前来观赏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说到清水舞台,还有不少典故呢。
——你是说,日本人最爱说的那句“抱着从清水舞台跳下去的决心”吗?
位于清水寺内的清水舞台,被当地人称为“自杀圣地”,过去不知多少人从这座舞台一跃而下结束生命,所以也就有了“从清水舞台上跳下去”这样的谚语出现。
——不仅是追求极致的日本人呐,其实每个努力活着的平凡人,也许也产生过一万次从清水舞台跳下去的念头吧。
兔子轻声感叹,她想起坚强如自己,也曾经在路上迷失方向,最后恨不得从这个世界上立马消失。
最终是熬过来了,也好在是熬过来了。
穿着和服在清水寺中行走,不到一会儿内襟就全被汗水湿透了。
兔子和小美已经生了倦意,而一路陪伴她们的意大利男人却还想在清水寺里逛逛,于是他们就此分别。
临近晌午,二年坂三年坂上全是觅食的游客,来来往往的让兔子想起在道顿堀的窘迫,她拖着小美钻入一家冰饮店里。
——兔子,你为什么来京都?
——唔,我想用一段旅程,去忘记一些事情一些人。
——那小美,你为什么来京都?
——我来找一个人,我已经找到她了。
逃离二年坂三年坂的人山人海,兔子和小美不知下一站去往哪里。无论是高台寺还是祇园,想必都是人头攒动的。
——那就没有目的地地行走吧。
不经意地,她们穿过绿意盎然的宁宁之道,宁宁之道原是以丰臣秀吉的正妻宁宁命名,小美很钟意这个名字,恭顺安定。
石塀小路与宁宁之道垂直相连,若不是兔子仔细,俩人差点就错过了这处隐蔽的小路。
钻入石塀小路中,时光好像回到了旧时的模样,这条路很窄,最多供两三人同时通过,两旁都是古老的和风建筑,这样传统的样貌更有京都独特的味道。
不知道兔子此刻在想什么?小美只觉得自己一身的压力尽数不见。
想到独自在奈良寻找的日子,孤身在大阪彷徨的日子,
竟好像恍如隔世的记忆。
而今身边的兔子,才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她是她的解药,而她又是她的什么呢?
小美突然觉得她们好像《亲爱的伽利略》里的小樱和小棉,共同经历一场人生的逃亡,旅途中的未知带给了她们无数的挫折与成长,最后她们都回到了自己心爱的地方。
走到石塀小路的尽头,前方便是气势非凡的八坂神社了。
——听说因为临近祇园,京都人都叫这处神社“祇园桑”。
——京都人的脾性也是有趣啊。
是的,京都人就是这样,大到神社寺庙,小到蔬菜动物,任何的事物在她们的嘴里都要加一句甜甜糯糯的敬语。土豆是“御土豆桑”,南瓜是“御南瓜桑”,小鹿是“鹿桑”,蟒蛇是“蛇桑”。别地人常笑话京都人的口音与语境,兔子倒觉得这样的叫法亲切可爱。
白天的八坂神社是肃穆安静的,到了黄昏时分,却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神社参道上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小吃大排档,穿着和服饿了一天的姑娘们都选择在这里填饱肚子。
大殿前有一处四四方方的舞殿,小美被舞殿上层层叠叠的纸灯笼吸引,拉着兔子走了过去。
灯笼下亲吻的那对情侣,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小美忽地很羡慕,她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不在乎外界的纷纷扰扰,像这对小情侣一样,无忧无虑,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
——他们还年轻着,可是我们也不老啊。
兔子像是看穿了小美的心思,笑着安慰道。
八坂神社的西边有一处小路,名唤花见小路。
花见,在日文里是赏花之意,以此得名的花见小路,自然是花道繁荣之地。小路两旁分散着古朴的花坊与茶馆,空气中既有茶香也有花香。
兔子不识花,她只记得《艺伎回忆录》里真美羽就是在这里向小百合演示,用一个眼神,撂倒一个男人。
小美对花花草草充满了兴致,听了兔子一路关于历史与建筑的碎碎念,她终于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长处。
——紫色像铃铛一样的是桔梗,粉色抱成团的是绣球,纯白星状的是木槿,浅橙多瓣的是姬百合。
——美桑,你说我是什么植物,仙人掌吗?
——你啊,你是琉璃苣吧,兔桑是个勇敢的人呐。
转眼又是一天的傍晚,花见小路上的人潮逐渐散去。
和大阪这样的大城市不同,古城京都的店家总是早早地打烊,不到夕阳下山,四处已是冷冷清清。
分别的时候,小美想邀请兔子去她住的町屋坐坐,却又因为脸皮薄而迟迟未开口。
——明天吧,明天再说。
小美暗暗地对自己说。
兔子消失在花见小路的尽头,小美也踏上回家的班车。
而此时京都的黄昏,正如川端康成笔下那样,安静地渗入两人的心中。
又是美好的一天。
小美眼中,清晨的光和兔子的笑总是同期而至。
——兔子,我在这儿!
老远看到兔子的身影,小美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兔子是个守时的人,总会提前到达约定的地方。
——等很久了吗?
——没有啦,202路快到了,就从这里出发去二条城吧。
兔子对幕府的兴趣来源于学生时代一部日剧——《大奥》,剧里德川家族的爱恨情仇,华丽至极的庭院建筑,权术的运筹帷幄,都深深吸引着她。
二条城是幕府将军在京都的行辕,虽然德川家康时期,被后世所熟知的大奥制度还未正式建立,但这里精美的墙绘与宏伟的建筑,仍然让兔子非常向往。
入口处熙熙攘攘地全是来参观的当地学生,正门处德川家族的三叶葵纹清晰可见,进入二知丸御殿需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木制地板上,会听到清脆的响声,小美觉得很新奇。
——这地板就是传闻中的“鹂音地板”吧,真是将军用于防刺客的吗?
——当然,地位越高,手中的权势越重,自然越怕死。
御殿之后,便是这座府邸最美之处。
小美感叹这里连花园也能建造得如此雅致,庭木经过精心的修葺,瀑布小巧而精美,一汪湖水和错落有致的山石均能看出设计者的用心。
——这里的庭院真心美啊!
——大概是府邸里的夫人们太无聊,活动范围不过这方寸之地,所以才将花园设计得别致些吧。
——是啊,若非这么无聊,谁会为了将军勾心斗角。
——要是那时候有手机,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吧,夫人们大概沉迷于社交网络,谁会在乎将军是谁?
小美扑哧一笑,如今谁逃得过手机综合症,抱着手机,身边的亲人倒成了陌生人,要是放在幕府时代,夫人们人手一台手机,怕是聊得不亦乐乎,早就把将军扔在一旁了。
——所以,没有一个男人值得你为他付出所有,是吧?
兔子看着小美,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美第一次发现兔子的眼睛里有了异常认真的光,于是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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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下鸭神社,她们经过了一片小小的集市。
那是她们第一次穿梭在京都的集市中,这里没有游客,只有串烧店老板娘亲切的吆喝和果子店伙计忙碌的身影,满满当地人生活的气息。
小美买下一束绣球花送给兔子,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京都这几日,因为兔子的陪伴,小美从对生活绝望的境地里渐渐走出,她很感激。
京都是个将风花雪月都说尽的城市,京都也是一个将悲欢离合都看遍的城市。
兔子和小美,她们这样静静地走在京都的新街旧巷,这座城的安静是那么的疏松平常,她们享受着珍贵的每分每秒。
她们路过午后的京都御所,这里过滤掉车水马龙与繁杂喧嚣,只余蝉鸣声声和树叶婆娑。陪同老母亲在此散步的日本男人神情温柔又有耐心。
陪伴,已是最好的礼物,兔子想。
她们走进黄昏的庐山寺,那是紫式部执笔写下源氏物语的地方,寺中空无一人,俩人合力敲响金铃,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寺院中,惊起一群飞鸟。
只愿此刻被无限延长,久一些,再久一些,小美想。
关于京都,她们还有什么念想呢?
那些文人笔墨中,提及最多的,不是京都的春雨,就是鸭川的流水吧。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她们已经来到了鸭川边,这条京都的母亲河,在春日总有游人挤破了头赏樱,可她们觉得,六月的鸭川,夏色依然温柔。
河水清澈,傍晚时分有了凉风,她们倚在桥头的石栏边,忘我地聊着,从小时候的囧事,到生活里的烦恼。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讨厌的气味,印象最深的书,她们分享着各自的人生,为彼此的共同点而惊叹。
——兔子,如果你知道,自己曾出现在别人的梦中,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呐,作为一个没有梦的人,我是真会羡慕那些爱做梦的人啊。
关于京都,她们还有什么念想呢?
那些文人笔墨中,提及最多的,不是京都的春雨,就是鸭川的流水吧。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她们已经来到了鸭川边,这条京都的母亲河,在春日总有游人挤破了头赏樱,可她们觉得,六月的鸭川,夏色依然温柔。
河水清澈,傍晚时分有了凉风,她们倚在桥头的石栏边,忘我地聊着,从小时候的囧事,到生活里的烦恼。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讨厌的气味,印象最深的书,她们分享着各自的人生,为彼此的共同点而惊叹。
——兔子,如果你知道,自己曾出现在别人的梦中,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呐,作为一个没有梦的人,我是真会羡慕那些爱做梦的人啊。
兔子来到小美的町屋,这里古旧的气息让她很安心,就像小美身上暖暖的味道一样。
房子里本就有泡茶用的器具,小美仔细的清洗着,又把热水壶放在瓦斯炉上。她转头看了看兔子,兔子若有所思的望着庭院的某处。
——在想什么呢?
兔子转过头望了望,并没有回答。小美走过去靠着兔子坐了下来。
——喜欢这里么?
——嗯!
——舍不得京都吗?
——嗯!
——放心,我会去看你。
兔子看着小美,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笑。
这些天她们已经聊过太多太多,有的人认识很久却还是陌生,有的人认识几天却像是几个世纪。她们是命运送给彼此的礼物,注定相遇,也注定了解。
离开的这个清晨,小美做了丰盛的早餐,她想兔子一定很喜欢温暖的食物。
和食物一样温暖的,还有清晨的光,小美按下快门,为兔子拍下她在这座屋子里的最后画面。
兔子没有告诉小美,前夜她做了一个内容清晰的梦,梦里航班取消,她只得留下来,在梦中她非但不觉惊吓,还有些窃喜,以为自己和小美的旅途没有终点。
小美是个细腻的人,却总在关键的时刻说不出安慰的话,支吾许久,在兔子临行前,她轻声交待了好几遍。
——即便有再多难过的事情,也要学会放下。
——唔。
——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很想你。
——嗯!
兔子一直在笑,她就是这样的人,装作不在意的时候就笑,被人惹恼了也笑,舍不得,很难过,她还是笑。
她说,关西的旅程像一场梦。
它让一个没有梦的人莫名开始做梦了,它让一个成天生活在梦里的人清醒地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她说,醉笑陪伊三千场,不诉离伤。
每一次的擦肩,都只为今后更好的时光里,微凉的清晨,转弯的街角,笑着对你说声好久不见。
列车一路向西,带走的是芸芸众生,带不走的是滚滚红尘。
兔子别过头,像是积蓄了很久的力气。
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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